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我们坐在候机室靠近登机口的位置。阿尔玛问我想不想吃颗药,就在那时我对她说我不打算用瑞莱克斯了。只要握住我的手,我说,我就会没事的。我感觉很好。
她握住我的手,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就当着其他乘客的面亲吻起来。那是一种纯净的,青春期般的放肆——也许,我的青春期并不是那样的,但那是我一直向往的感觉——当众亲吻一个女人的体验是如此新奇,以致于我都没时间再去细想前面的担忧。我们登机的时候,阿尔玛正在擦我脸颊上的口红印,我几乎没注意就穿过机舱门走了进去。沿着中间过道走过去也没出现什么问题,坐到座位上也是。甚至当我必须要系紧安全带时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大碍,甚至当引擎开足马力大声轰鸣,我皮肤开始感到机器的震颤时,我也还是安之若素。我们在一等舱。菜单上说他们晚餐将供应鸡肉。阿尔玛,她坐在我左边的靠窗位置——因此她又是右脸对着我——她拿起我的手放进她手里,把它举到她的嘴边,亲吻着它。
我犯的惟一错误是闭上了眼睛。当飞机倒退着离开侯机楼开始沿着跑道滑行,我不想看着我们起飞。那是最危险的时刻,我觉得,如果我能熬过从地面升空的过程,完全不去想我们已经与大地失去联系的事,我想也许我就有可能安然度过剩下的飞行。但我错了,我想掩耳盗铃,我切断了自己与那一刻周围活生生现实的联系。面对现实或许是痛苦的,但更糟的是让自己从那种痛苦中逃开,沉入幽闭的脑海里。现实世界消失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让我从自己那要命的恐惧中分心,闭眼的时间越长,我的恐惧要我看到的东西就越可怕。我一直希望自己能与海伦和孩子们死在一起,但我从未让自己真正去想像过他们在飞机坠毁前的那最后时刻是怎么度过的。现在,双眼紧闭,我听到孩子们在尖叫,我看到海伦胳膊抱着他们,对他们说她爱他们,在另外一百四十八个人的垂死尖叫声中,她在他们耳边说她会一直爱着他们,当我看到那儿的她和她胳膊里的孩子们,我垮掉了,我哭了。正如我一直想像自己会做的那样,我垮掉了,我哭了。
我双手捂着脸,我埋在自己那咸乎乎,臭乎乎的手掌心里哭了很长时间,没法抬头,没法睁眼,没法停止。最后,我感觉到阿尔玛的手在我的脖子后面。我不知道它已经在那儿放了多久,但在我开始感觉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在那儿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意识到她的另一只手正在我的左臂上上下抚摩,手法非常温柔,就跟妈妈用来抚慰可怜孩子的那种柔和而有节奏的动作一模一样。说来奇怪,脑子里一有了那种念头,一浮现出妈妈和孩子的画面,我就开始想像自己的身体变成了托德,我自己的儿子,而正在抚慰着我的不是阿尔玛而是海伦。那种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但它力量无穷,从没有过一件想像的事情能像它那样栩栩如生,那样逼真地把我转换成另一个人,而就在那种感觉开始消逝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5
半个小时后,阿尔玛开始讲述。我们身处三万英尺的高空,正在宾夕法尼亚州或俄亥俄州某个无名乡村的上方,她从那时一路讲到了阿尔博科奇。我们着陆时有过一次简短的停顿,然后当我们爬进她车里开始前往苏埃诺镇两个半小时的行程,故事又接了下去。我们沿着绵延不绝荒无人烟的高速公路行进,下午变成了黄昏,黄昏又变成了夜晚。就我所记得的,直到我们来到农场大门的时候故事才告一段落——甚至那时它也还没有真正结束。她说了将近七个小时,但还是来不及把所有一切都讲清楚。
刚开始她的讲述非常混乱,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跳来跳去,我花了好一阵子才弄清头绪,理出事件发生年代的先后次序。一切都在她的书里,她说,所有的人名和日期,所有的重要资料,没必要在海克特失踪之前的生活枝节上再浪费时间——无论如何,至少那天下午在飞机上,在我接下来的几天或几周里亲自读那本书之前,都没有那个必要。问题的关键在于涉及海克特隐匿生活的那部分,在于他呆在沙漠里编导那些从未公布于世的电影的那段岁月。那些电影正是为什么我现在和她一起前往新墨西哥的原因,知道海克特生下来时叫钱恩•曼德波——他出生在大西洋中间的一艘荷兰轮船上——也许挺有意思,但那根本无关紧要。同样无足轻重的事实还有:他母亲在他十二岁时去世,而他的父亲,一名对政治毫无兴趣的细工木匠,在布宜诺斯艾利斯1919年的拉塞马拉惨案中被一名反布尔什维克和反犹太的暴徒打得半死。那导致了海克特离家前往美国,但在那之前一段时间他父亲就已经在敦促他出国了,阿根廷的危急局势不过是加快了那个决定的实施。没必要再列举他到达纽约后干过的几十种工作,甚至对他1925年到好莱坞后的经历也无须多说。关于他在好莱坞的早期生活,我知道他跑过龙套,做过布景师,在许多经过这么多年早就被我们丢失或遗忘了的老电影里担任过小角色,我还知道他跟汉特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就够了,用不着再细说。那段经历使海克特对电影业感到厌恶,阿尔玛说,但他并不打算放弃,直到1929年1月14号之前,他脑子里从未有过要离开加利福尼亚的念头。
在他消失的前一年,他曾经接受过《电影故事》记者布莉姬•奥芙伦的采访。她在一个周日下午的三点钟来到他北橘路上的寓所,到五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一起倒在地板上,俩人在地毯上滚成一团,互相饥渴地寻找着对方身体上的洞和缝。海克特经常和女人们那样干,阿尔玛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利用自己的诱惑力来进行这种迅速而果断的征服战。奥芙伦才二十三岁,一个来自斯波坎,信仰天主教的亮丽女孩,她毕业于史密斯女子学院,回到西部投身于新闻业。事实上,阿尔玛也毕业于史密斯,她利用自己在那儿的关系搞到了一份1926年的学院年鉴。奥芙伦的大头照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她的眼睛靠得太近,阿尔玛说,下巴太宽,她那剪短的头发跟她的脸型也不太相称。不过,她身上还是有某种热情洋溢的东西,她的凝视里隐隐闪烁着顽皮幽默的光亮,有一种生气勃勃的,内在的活力。在一张戏剧社演出《暴风雨》的剧照里,奥芙伦正在表演时被拍了下来,她扮演米兰达,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袍,头发上醒目地别着一朵白花,阿尔玛说她的那个姿势非常可爱,恍若一小片闪烁着生命活力的纸屑——张着嘴,一只手臂伸向前面,似乎正在高声朗诵一行诗句。作为一名记者,奥芙伦的写作风格可谓与时俱进。她的语句犀利而强劲,而且她有一种本事,能在文章中穿插许多诙谐的旁白和灵动的双关语,那使她在杂志里的地位青云直上。海克特的那篇文章是个例外,它那种对采访对象的真挚和毫不隐瞒的倾慕,大大超过了阿尔玛读过的她的任何其他文章。不过,说海克特的口音很重只是略有夸张。为了制造喜剧效果,奥芙伦稍稍有点夸大其词,但基本上那个时候海克特就是那样说话的。这些年他的英语已经进步了很多,但回到二十年代,他的发音听起来仍然像个刚下船的人。他也许已经在好莱坞站住了脚,但昨天他还只是又一个懵懵懂懂站在码头上的外乡人,在世间所有的财产都塞在一只硬纸板做的手提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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