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现在我有电话了。那并不是说我指望有谁会打电话给我,而是因为我想我应该装台电话以防万一。我在那儿没邻居,万一屋顶塌下来或是房子着火了,我希望能通过电话求助。那是我对现实为数不多的让步之一,一种情非得以的承认,承认这个世界上其实并非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通常来说,我会给亚历克斯回信答复,但那天下午我打开他来信的时候正好在厨房里,电话就在那儿,在离我手边只有两英尺的台面上。亚历克斯最近搬了家,他的新地址和电话号码就写在他的落款下边。这一切便利实在太诱人了,于是我拿起话筒拨了号。
  电话铃在那头响了四次,然后自动留言机咔嗒一声打开了。出人意料的是,里面是一个小孩在说话。说了几个字以后,我听出那是亚历克斯儿子的声音。那时雅各布年纪在十岁左右,大概比托德大一岁半——或者应该说,如果托德还活着的话,他比托德大一岁半。这个小男孩说:现在是第九局结尾。一垒二垒三垒都站好了,两人已经出去。比分是四比三,我方落后,现在轮到我上了。如果我能击球得分,我们就赢了。球来了。我挥动球棒。是个地滚球。我丢下球棒开始跑。第二垒的垒手捞起那个滚地球扔给第一垒,我出去了。是的,没错,朋友们,我出去了。雅各布出去了。我的爸爸,亚历克斯也出去了;还有我的妈妈,芭芭拉;以及我的妹妹,朱莉。我们全家都出去了。请在哔一声后留言,我们一绕过球场回到家,就会给你们回电。
  那不过是段可爱的俏皮话,但却使我不知所措。当话音结束哔一声响起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与其让磁带在那里空转,还不如挂了电话。我一直讨厌对着这种机器讲话。它们让我觉得神经紧张,浑身不自在,但是听着雅各布的声音,我感到天旋地转,仿佛被击倒在地似的无法动弹,仿佛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他的声音里充满着太多的快乐,他的话语里洋溢着太多的欢笑。托德也曾是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他现在本该八岁半了,但他还是七岁,即使等雅各布长成了大人,他也还是七岁。
  我给了自己几分钟调整,然后我又试了一次。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录音再次响起的时候,我把话筒从耳边拿开,这样我就听不到了。那录音似乎没完没了,当哔一声终于将它们切断时,我把话筒又重新拿到耳边,开始讲话。亚历克斯,我说,我刚刚看了你的信,我希望让你知道我愿意接下这个活。由于那部书的长度,没有两三年时间,你别指望能看到完稿。但对此我想你已经心里有数了。我刚在这儿安顿下来,不过一旦我学会了怎么用那台我上周刚买来的电脑,我就可以开工了。谢谢你的邀请。我正在想方设法地找事情做,我想这份活儿会让我很享受。向芭芭拉和孩子们问好。再联系。
  他当天晚上就回了电话,对我同意翻译感到既吃惊又高兴。那纯粹是瞎打误撞,他说,但不先问你一下我总觉得不对劲。我简直没法告诉你我有多高兴。
  你高兴就好,我说。
  我让他们明天就传一份合同给你。公事公办嘛。
  随便你。说实在的,我已经想好了怎么翻译书名。
  《Memoires d’outre-tombe》。《墓后回忆录》。
  我觉得那样译有点笨拙。怎么说呢,太抠字眼了,同时也不好理解。
  你有什么主意?
  《死人回忆录》。
  有意思。
  不坏吧,是不是?
  不坏。我很喜欢这名字。
  关键在于这个名字有涵义。夏多布里昂花了三十五年时间写这本书,他希望它能在他死后五十年再出版。它简直就是用一个死人的语气写的。
  但它没有过五十年。那本书是1848年出版的,在他死的同一年。
  他陷入了财务危机。1830年大革命后,他的政治生涯完蛋了,他变得负债累累。雷卡米夫人,他过去十二年来的情妇——对,就是那个雷卡米夫人——叫他把还没写完的回忆录拿出来,供一小批挑选过的读者在她的客厅里私下阅读。这么做是为了能找到一个出版商愿意向夏多布里昂预支稿费,愿意为一部多年之后才能问世的作品而事先付钱给他。这个计划失败了,但对这本书的反响却异乎寻常的好。这本回忆录成了有史以来最著名的一本还没有完成,没有出版,也没有被读过的书。但夏尔多布昂仍然穷困潦倒。于是雷卡米夫人又想出了一个新的点子,这个点子奏效了——或者说部分奏效了。他们成立了一个股票公司,人们可以购买手稿的股份。我想你可以称之为文字期货,就跟华尔街上人们把钱押在大豆和玉米价格上一个道理。实际上,夏多布里昂是用他的自传做了抵押贷款,以支付自己的晚年生活。他们提前给了他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让他可以还清债务,让他的余生有一份养老保证金。这是笔精明的投资。惟一的问题在于夏多布里昂一直不死。公司成立时他六十五岁,而他一直活到了八十岁。那时侯股份已经被转手了好几次,当年投资给他的那些朋友和崇拜者早就已经不知所踪。夏多布里昂被捏在一帮陌生人手里。他们惟一感兴趣的就是是否有利可图,他活得时间越长,他们就越希望他死。他这最后几年的日子过得十分惨淡。一个被风湿病折磨,行动不便的衰弱老人,雷卡米夫人几乎已经全瞎,而他的所有的朋友都已经离开人世。但他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修改手稿。
  多有趣的故事。
  并不那么有趣,我觉得,不过我告诉你,这老家伙文笔好到了极点。那是一部不可思议的书,亚历克斯。
  那么说你不介意在接下来的两三年里都和一个沉闷的法国佬泡在一起咯?
  我刚刚跟一个默片喜剧演员呆了一年,我想该换人了。
  默片?我从没听你说起过。
  一个叫海克特•曼的人。去年秋天我写了一本关于他的书。
  那有你忙的。不错啊。
  我必须得做点什么。所以我决定研究他。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演员?倒不是说我对电影很精通,但这个名字听上去很陌生。
  没人听说过他。他是我的御用宠臣,是只为我表演的宫廷小丑。有十二三个月的时间,我醒时的每分每秒都和他呆在一起。
  你是说你真的和他在一起?还只是一种比喻?
  从1929年起就没人真的和他在一起。他死了。就像夏多布里昂和雷卡米夫人那样。就像那个叫戴克斯特什么的那样。
  菲邦。
  就像戴克斯特•菲邦那样死了。
  这么说你花了一年时间看老电影。
  不完全是。我花了三个月看老电影,然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又花了九个月写它们。那大概是我做过的最奇特的事。我在写一样我再也看不到的东西,我必须用纯粹的视觉语言把它们表达出来。整个过程就像一场幻觉。
  那么活着的人呢,戴维?你有没有多花点时间跟他们呆在一起?
  尽可能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去年在华盛顿我跟一个名叫辛格的人打过交道。J•M•辛格医生。一个很好的人,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我很开心。他帮了我大忙。
  现在你还在看医生吗?
  当然没有。我们现在说的话是从那时起我跟人说话说得最长的一次。
  你在纽约的时候应该打电话给我。
  我没法打。
  你才四十岁还不到,戴维。人生还没完,你知道。
  事实上,我下个月就四十了。十五号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将会有个盛大的生日聚会,我希望你和芭芭拉届时能来捧场。我很惊讶你们怎么还没收到请柬。
  大家都在担心你,如此而已。我不想多管闲事,不过当某个你关心的人变成这样,你很难只是袖手旁观。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帮忙。
  你已经帮忙了。我给了我一份新工作,我非常感激。
  那是工作。我说的是生活。
  有什么区别吗?
  你简直是个顽固不化的畜生,不是吗?
  跟我说点戴克斯特•菲邦的事儿吧。不管怎么说,他可是我的恩人啊,我对他却一无所知。
  你不是真的想说这个,是不是?
  正如我们在死信处上班的老朋友经常说的那样:我宁愿选择不。
  没人能离开他人生活,戴维。那根本不可能。
  

[1] [2] [3] [4] [5] [6]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