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九月学校开学后,这位四年级的新老师就没法来吃午饭了。于是她和她的学生就改成了晚上上课,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七点到九点,他们都在奥夫伦家的客厅里会面。海克特十分艰难地学习着短元音i和e,咬舌音th,平舌音r,不发声的元音,齿间爆破音,唇音的变调,摩擦音,闭合上腭音,音素。大部分时间他都不知道诺拉在讲什么,但练习似乎还颇有成效。他的舌头开始能发出一些以前从未发出过的声音,最终,经过九个月的不懈努力和重复练习之后,他已经达到了让人越来越难以辨别出他出生地的程度。或许,他说话听起来还是不像个美国人,但也不再像个初来乍到,没受过教育的外来移民了。到斯波坎也许是海克特所犯过的最严重的错误之一,但在那儿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那些事情当中,诺拉发音课的作用大概最为深刻而持久。在接下来的五十年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受到它们的影响,在他的整个余生,它们都留在他的是身体里。
  奥夫伦一般星期二和星期四晚上都呆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要么他就会出门,去跟朋友玩牌。十月初的一个晚上,课上到一半时电话铃响起来,诺拉走到前厅去接电话。她跟接线员说了几句,然后,用紧张而激动的语气,朝楼上叫她的父亲,说斯坦格曼在线上。他在洛杉矶,她说,他想通话由对方付费。她要不要答应?奥夫伦说他马上下来。诺拉关上客厅与前厅之间的移门,想让父亲不受打扰,但奥夫伦那时已经有点微醉了,他声音大得足以让海克特听到他说的一些话。不是每句都听得清,但已经足以推断出电话里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几分钟后,移门又拉开了,奥夫伦慢吞吞地走进客厅。他穿着双破旧的皮拖鞋,吊裤带从肩上滑下来,挂在他的膝盖旁边。他的领带和假领都不见了,而且他要靠抓住胡桃木茶几的边角才能保持平衡。接着过了一小会儿,他直接对着诺拉说起话来,诺拉当时正挨着海克特坐在客厅中间的长沙发上。他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海克特身上,他女儿的这个学生好像隐形了。并不是奥夫伦忽视他,也不是他装作以为他不在那儿。他只是没注意到他。而海克特呢,对接下来对话的每个微妙之处都心领神会,也不敢起身离开。
  斯坦格曼认输了,奥夫伦说。他已经在这个案子上花了好几个月时间,却还是没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这让他很为难,他说。他不想再拿他们的钱了。
  诺拉问他父亲对那是怎么回答的,奥夫伦说他对他说如果他觉得拿他们的钱那么不好意思,那干嘛他每次打电话来还都他妈的要对方付费?然后他告诉他说他对他的工作感到恶心。如果斯坦格曼不想干的话,他会去找其他人。
  不,爸,诺拉争辩说,你错了。要是斯坦格曼找不到她,那就意味着没人能找到她。他是西海岸最好的私家侦探。那是雷诺兹说的,而雷诺兹是个他们可以信任的人。
  让雷诺兹见鬼去,奥夫伦说。让斯坦格曼见鬼去。该死的,他们喜欢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反正他不会放弃。
  诺拉来回摇摇头,她的眼里含满泪水。是时候面对现实了,她说。如果布莉姬还活着,她早就会写封信来。她早就会打电话来。她早就会让他们知道她在哪儿。
  早就会个球,奥夫伦说。她已经四年多没写过一封信了。她已经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了,这就是他们要面对的现实。
  不是和这个家,诺拉说。是和他。布莉姬一直都在给她写信。她在普尔曼念书的时候,每隔三四个礼拜她就会来一封信。
  但奥夫伦不想听到这些。他不想再争论了,如果她不站在他这边,那么他就一个人去干,让她跟她那该死的想法都见鬼去。说完这些话,奥夫伦放开桌子,摇晃着踉跄了一两下,试着重新站稳脚步,然后蹒跚地走出了房间。
  海克特没料到自己会目睹这一幕。他只是个仓管员,而不是某个亲密的朋友,他没理由听到他们父女间的私下交谈,他没资格坐在房间里看着自己老板醉醺醺,衣冠不整步履蹒跚的模样。如果诺拉那时叫他离开,这件事就会从此划上句号。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这个话题永远都不会再被提起。她所要做的只是说一句话,随便找个借口,海克特就会从长沙发上站起来道声晚安。但诺拉缺乏掩饰自己的才能。奥夫伦离开房间时她的泪水还在眼里,现在那个被禁止的话题终于浮出了水面,还有什么好隐瞒的?
  她父亲并不是一直都像那样,她说。在她和她姐姐小的时候,他是个完全不同的人,现在她已经认不出他了,她已经记不得他过去曾是什么样子了。红发奥夫伦,外号“西北闪电”。帕特里克•奥夫伦,玛丽•黛的丈夫。奥夫伦老爸,小女儿们的帝王。但想想过去这六年,诺拉说,想想他所经受的那些事情,也许你就不会奇怪为什么他最好的朋友是那个叫詹姆斯•威士忌的男人——就是那个和他一起住在楼上的沉默可怕的家伙,那个被困在一瓶瓶琥珀色液体中的家伙。第一个打击来自于她母亲的逝世,她在四十四岁那年死于癌症。那已经够残酷了,她说,但随后坏事不断发生,家里的变故一件接着一件,先一拳打在胃上再一拳打到脸上,渐渐地,这些事情把他搞得筋疲力尽。葬礼后一年不到,迪尔德丽让自己怀孕了,当她拒绝接受奥夫伦为她安排的包办婚姻时,他把她赶出了家门。那导致布莉姬也跟他反目了,诺拉说。她这个最大的姐姐当时正在史密斯学院读最后一年,远在千里之外,但当她听说了发生的事情,她便写信给她父亲说如果他不把迪尔德丽迎回家,她就永远都不会再跟他说话。奥夫伦不肯。是他付钱让布莉姬上的学,她以为她是谁,她凭什么对他指手画脚?她自己付了最后一学期的学费,然后,毕业以后直接出发去了加利福尼亚,成了一名作家。她甚至都没在斯波坎停下看一下。她和她父亲一样顽固,诺拉说,而迪尔德丽则有他们两个加起来那么顽固。哪怕她现在已经结婚并又生了个孩子也是一样。她还是不和父亲说话,布莉姬也是。与此同时,诺拉去了普尔曼上大学。她和她的两个姐姐都保持着定期联系,但跟布莉姬通信更多,几乎每个月诺拉都会收到至少一封她的来信。接着,在诺拉大学三年级开始后的某个时候,布莉姬停止了写信。一开始,那似乎也没什么好引起警惕的,但在三四个月持续的沉默之后,诺拉写信给迪尔德丽问她是否有布莉姬最近的消息。当迪尔德丽回信说她已经六个月没有她的音讯时,诺拉开始感到担心了。她把这告诉了她父亲,而可怜的奥夫伦——他绝望地想要弥补自己的过失,对自己在两个大女儿身上所作所为的内疚已经快把他压垮了——立即联系了洛杉矶警察局。一位名叫雷诺兹的侦探接手了这个案子。调查迅速展开了,几天时间里许多关键性的事实就已被确认:布莉姬已经辞去了在杂志社的工作,她自杀未遂,结果住进了医院,她怀孕了,她没有留下转寄地址就搬出了公寓,她目前下落不明。尽管这些消息很不利,尽管根据这些情况所推导出的线索支离破碎,但看起来似乎雷诺兹已经处于破案成功的边缘。然而,渐渐地,线索断掉了。一个月过去了,然后三个月过去了,再然后八个月过去了,雷诺兹再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可报告。他们跟每个认识她的人都谈过了,他说,他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但在追踪她到了菲兹威廉兵器街之后,他们就陷入了死胡同。案子的停滞不前让奥夫伦灰心丧气,他决定雇一名私家侦探加紧调查。雷诺兹推荐了一个名叫法兰克•斯坦格曼的人,于是有段时间奥夫伦的生活又充满了新的希望。那个案子是他生活的全部支柱,诺拉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斯坦格曼报告了一丁点儿的新情报,有一丝一毫的破案线索,她父亲就会坐上去洛杉矶的头班火车,有必要的话甚至连夜出发,而第二天早上到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敲斯坦格曼办公室的门。但现在斯坦格曼也没办法了,他准备撒手不干了。海克特自己也听到了。那就是他打电话来要讲的的事,她说,也难怪他想放弃。布莉姬已经死了。这点她知道,雷诺兹和斯坦格曼也知道,只有她父亲还不肯接受事实。他觉得这一切都怪自己,如果他再没有什么东西去期盼,如果他再不骗自己相信布莉姬会被找到,他就无法活下去。就那么简单,诺拉说。她父亲要死了。那种悲痛对他来说太沉重了,他将会崩溃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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