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喝完一杯,我去吧台又倒了一杯,但这次我没掺苏打水,只在杯子里加了点冰块。到了第三杯,我连冰块也忘了,直接一饮而尽。
晚餐准备好了,客人们便围着餐桌站成一排,把他们的盘子盛满吃的,然后分散到屋里的其他地方找椅子坐下。我最终坐到了书房沙发上,挤在扶手和凯芮•穆拉—— 一位德语系的助理教授——之间。那时我已经有点动作不稳了,我坐下来,膝盖上摇摇欲坠地放着一满盘色拉和炖牛肉,然后我转身去拿沙发后面的酒(坐下之前我放在那儿的),我一握住酒杯它就从我手里滑了出去。四分之一杯的琼尼•沃克洒到凯芮的脖子上,接着,紧随其后,酒杯又当的一声撞在她的脊椎骨上。她跳了起来——她怎能不跳?——这么一跳,她打翻了自己那盘炖肉和色拉,那不仅使我的盘子也被连带着摔到地上,还把我的腿上弄得一塌糊涂。
本来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我已经喝得头脑不清了,由于裤子突然被橄榄油淋得透湿,衬衫上又被溅得到处都是肉汁,我不禁勃然大怒。我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肯定是很难听的侮辱性的话,一句极为无礼的脏话。笨猪。大概是。但也有可能是蠢猪,或者蠢,笨猪。不管是哪几个字,在任何情形下你都不该因为这点小事而大声吼出那种字眼,更何况当时还有满满一屋子敏感躁动的大学教授在场。也许不用再补充一句,凯芮既不蠢也不笨;而且她根本就不像一头猪,她是个迷人,苗条的女人,年纪四十不到,教歌德和荷尔德林,对我除了无比的尊敬和亲切之外从来别无其他。就在事件发生前的几秒钟,她还邀请我到她的一个班上去讲课,当我清清喉咙准备告诉她我要考虑一下的时候,酒洒了出去。这完全是我的错,但我却立刻掉转枪头把怨气都发在了她身上。那真是一次丢人的发作,也再次证明了我还不适合被放出笼子。凯芮刚刚才对我做了一个友好的提议,事实上她已经发出了某种试探性的、非常微妙的信号,暗示我们可以就很多话题进行更为亲密的谈话,而我,一个近两年没碰过女人的男人,发觉自己对这些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示开始有了反应,我开始用男人酒喝多时那种粗俗的方式,想像她脱光衣服会是什么样子。难道那就是为什么我会厉声呵斥她的原因?难道我的自我怨恨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因为她唤起了我身上的一丝性欲就要对她进行惩罚?或者是我其实知道她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所有那些小暗示不过是我自己的臆想,不过是靠近她那暖香的身体后产生的片刻冲动?
为了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当她开始哭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哪怕丝毫的歉意。当时我们俩都站在那儿,当我看到凯芮的下嘴唇开始颤抖,眼角充满泪水,我感到很高兴,差点为自己制造的惊愕效果欢呼雀跃。那时房间里还有另外六七个人,在凯芮的第一声惊叫后他们全都把头转向我们的方向。盘子哗啦砸在地上的声音又把几个人引到了门口,当我嘴里冒出那句可恶的脏话时,至少有一打的目击者听到了。随后一片沉默。那一刻大家都被集体震呆了,接下去的几秒钟里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或做什么。一开始凯芮气喘吁吁,不知所措,经过这小小的休整,她的受伤变成了愤怒。
你没有权利那样对我说话,戴维,她说。你以为你是谁?
幸好,玛丽是走到门口来的人之一,在我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举动之前,她冲进屋里抓住了我的胳膊。
戴维不是那个意思,她对凯芮说。对吗,戴维?那不过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的气话罢了。
我本想说些刺耳和反驳的话,以证明我说的每个字都是我想说的,但我还是忍住了。我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做到那点,但玛丽已经出面扮演和平使者的角色了,一部分的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再给她制造更多的麻烦。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有道歉,也没有试图和好。我没有选择说出心里想说的话,而是选择从她手里挣脱手臂离开了房间,我走出书房,穿过起居室,而我的以前的那些同事则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经过。
我直接上楼走到格雷和玛丽的卧室。我的打算是拿了东西就走,但我的派克大衣被埋在床上的一大堆衣服下面,怎么都找不到。四处挖了一小会儿之后,我开始把衣服扔到地板上,用排除法来简化我的搜寻行动。正当我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床下的衣服已经比床上多——玛丽走进来。她是小个子的圆脸女人,金色的卷发,微红的脸颊,当她两手放在臀部站在门口时,我立刻明白了她一直在跟着我。我感觉自己就像个要挨妈妈骂的小孩。
你在干嘛?她说。
找我的衣服。
在楼下的壁橱里。你不记得了?
我以为在这儿。
在楼下。你来的时候格雷放进去的。你还帮他找衣架来着。
好,那我下去找。
但玛丽可不准备这么轻易放我走。她朝屋里迈了几步,弯腰拾起一件衣服,愤怒地扔回床上。然后她又捡起另一件衣服,把它也丢到床上。她继续不停地收着衣服,每次把又一件衣服啪的一声甩到床上,她说到一半的话就会停顿一下。那些衣服就像标点符号——突然的破折号,草率的省略号,激烈的感叹号——每件衣服都像把利斧似的把她的话拦腰截断。
你下去的时候,她说。我希望你能……跟凯芮和解……我不管你是不是要跪下来……求她原谅……每个人都在说这件事……如果你现在不这么做的话,戴维……我就再也不会邀请你进这栋房子。
我一开始就不想来,我答道。要不是你硬拽着我的胳膊,我怎么也不会在这儿冒犯你的客人。你尽可以照常开你那同样无聊乏味的派对。
你需要帮助,戴维……我没忘记你遭受的打击……但耐心是有限度的……在你毁了自己的生活之前,去看看医生吧。
我过着我自己的生活。那并不包括到你家参加派对。
玛丽把最后一件衣服扔回床上,然后,没来由地,她突然坐下,开始哭起来。
听着,混蛋,她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也爱她。你也许会娶了她,但海伦是我最好的朋友。
不她不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是她最好的朋友。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玛丽。
那导致了对话的结束。我对她的排斥是如此冷酷,如此绝对,她已经无话可说。当我离开房间的时候,她背对我坐着,一边看着床上的衣服,一边来回摇头。
派对后的两天,宾州大学出版社传来消息说他们想出版我的书。那时我差不多已经翻译了一百页夏多布里昂,而当《海克特•曼的默片世界》一年后正式出版的时候,我已经又翻好了一千两百页。如果按那样的步调走下去,再过七八个月我就能完成初稿。加上修订和改动的时间,再不到一年我就能把完成的译稿发给亚历克斯。
结果,那一年我只干了三个月。我又推进了两百五十页,到第二十三部拿破仑下台那一章(悲惨与意外就像孪生子,总是一同诞生),之后,一个潮湿的刮大风的初夏午后,我在邮箱里发现了芙芮达•斯贝琳的来信。我承认一开始它把我弄得心神不安,不过等我寄走了回信,然后再稍微想想,我就劝自己说那不过是个恶作剧。那并不是说给她回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已经不抱希望,我想我们的来往就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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