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九天后,我又收到了她的来信。这次她用了整整一页纸,信纸的上方有一块蓝色凸起的压花印章,印着她的名字和地址。我知道伪造个人信笺是多么简单,但有谁会不怕麻烦地假扮成某个我从没听说过的人呢?芙芮达•斯贝琳这个名字对我毫无意义。她可能是海克特•曼的妻子,也可能是个在沙漠里离群索居的疯子,但无可否认,她是真实存在的。
  敬爱的教授,她写道。您的怀疑完全可以理解,我一点也不惊讶你会不相信我的话。了解真相的惟一办法就是接受我在上封信里向您发出的邀请。飞到苏埃诺镇来与海克特见面。如果我告诉你他在1929年离开好莱坞后又编导了一系列电影长片——他可以在农场把它们放给你看——也许那更能促使你前来。海克特已经年近九十,且健康状况不容乐观。他的遗嘱指示我要在他死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毁掉那些电影及其底片,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请尽快与我联系。期待您的回音。芙芮达•斯贝琳(海克特•曼夫人)敬启。
  又一次,我没让自己被牵着鼻子走。我的回复简明,刻板,也许甚至有点儿无礼,但在我做出什么决定之前,我得知道她是否可以信任。我很想相信你,我写道,但我需要证据。如果你希望我不远千里赶去新墨西哥,我就要先确定你的说法是否可信,海克特•曼是否真的健在。一旦疑虑消除,我就会前往农场。但我必须提醒你,我不坐飞机。戴维•齐默谨上。
  她肯定会给我回音——如果我没把她吓跑的话。要是我真的吓跑了她,那她就是在默认自己骗了我,那么故事就此结束。我并不认为事情会那样发展,但不管她骗没骗我,谜底都会很快揭晓。她第二封信的口气很急切,几乎是在哀求,如果她真的是她所说的那个人,她一定会抓紧一切时间立即给我回信。沉默意味着我击中了她的要害,但如果她回信——我全心全意地盼望着她能回信——那封信就会很快到达。上封信到我这儿花了九天时间。假如一切顺利(邮局不拖延,不出错),我相信下一封信甚至会到得更快。
  我竭力保持镇定,试图继续按部就班地翻译《回忆录》,但没有用。我太分心,太焦躁了,无法很好地集中注意力,为了完成每日的翻译定额而连续挣扎了几天之后,我终于宣布暂停这个项目。第二天一大早,我钻进那间多余卧室的储藏室,把我过去老的海克特研究资料拖了出来,写完那本书后我就把它们收起来放进了纸板箱。总共有六箱。五箱是我书稿的笔记,提纲和草稿,而另外一箱则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宝贵材料:剪报,照片,微缩拍摄的文件,复印的文章,老早一些随笔专栏上的花絮,所有我能找到的有关海克特•曼的只言片语。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些材料了,在等待芙芮达•斯贝琳回音的无所事事中,我重新打开了那个纸箱,并把那个礼拜剩下的时间都泡在了里面。我并不指望能从中发现什么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但那些资料的内容在我记忆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我觉得应当再看上一眼。我收集的大部分资料都是不可靠的:小报文章,明星杂志的小道消息,一些充满夸张,尽是胡编乱造的电影报道。尽管如此,只要记住不把自己读到的当真,我看不出翻翻这些东西能有什么害处。
  从1928年8月到1929年10月,有四篇以海克特为主题的人物特写。第一篇发表在万花筒公司每月出版的《公报》上,那是汉特用来宣传他新产品的舆论工具。发行这份刊物的主要目的就是向外界宣称他们已经与海克特签约,因为那时人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任意编出什么故事。那正是拉丁情人在好莱坞最后的黄金时代,瓦伦蒂诺才刚死不久,皮肤黝黑,富有异国情调的外国人对大众仍然很有吸引力,万花筒公司也想趁机捞上一笔,于是他们把海克特说成是滑稽绅士,具有喜剧感,让你心跳加速的南美帅哥。为了支持这种说法,他们还替他捏造了一份引人注目的作品清单,一份他来加利福尼亚之前那段时间完整的职业年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音乐大厅登台献技,参加穿越阿根廷和巴西的巡回杂耍演出,拍摄了一系列在墨西哥风行一时的电影。通过把海克特塑造成一个业已成名的明星,汉特便可以在电影界树立起自己慧眼识才的名声。他要让他们知道,他并非这一行的新手,他是个能干的,有魄力的电影公司老板,他是出高价打败了许多竞争对手才引进了这么一位著名的外国明星,让他能够在美国观众面前一展风姿。这是个很容易蒙混过关的谎言。毕竟,没人会去注意别国发生的事,而且,既然有这么多充满想像力的可能性摆在面前,干嘛非要限死在所谓的真实中?
  六个月后,二月号《电影故事》上的一篇文章对海克特的过去提出了一个更为冷静的看法。当时他的几部电影已经上映,毫无疑问,随着全国各地对他这些作品兴趣的日益增长,在他早年生活上做手脚已经变得越来越没有必要。那篇稿子出自一个名叫布莉姬•奥芙伦的实习记者之手,从她第一段里对海克特的评论——“具有穿透力的凝视”和“柔软敏锐的小胡子”——我们不难看出她的惟一目的就是说他的好话。他浓重的西班牙口音让她觉得魅力十足,她还对他英语的流利大加赞赏,在交谈中,她问他为什么会有一个德国名字。者(这)很简单,海克特回答说。我的父母都出声(生)在德国,我也是。当我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我们全家迁往了阿根廷。我在家里跟他们说德语,在学校说西班牙语。英语是后来才学的,来美国之后。说得海(还)不太溜。于是奥芙伦小姐又问他来美国多久了,海克特说三年。那显然与万花筒公司《公报》上的说法自相矛盾,而且当海克特接着谈起他来加利福尼亚后干过的一些工作时(餐馆临时工,真空吸尘器的推销员,挖沟工人),他根本没提到以前在演艺界有过什么资历。所谓在拉丁美洲家喻户晓大名鼎鼎的演艺明星原来不过如此。
  我们可以对汉特手下宣传部门的夸大其词不加理会,但也不要因为他们混淆视听就以为《电影故事》上的报道更确切或更可信。在三月号的《影迷》杂志上,一个名叫兰德尔•西姆斯的记者就《探戈之乱》采访了海克特,他极为惊讶地发现“这位阿根廷笑星讲着一口完美的英语,几乎没有丝毫的口音。如果事先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你保证会以为他的老家是俄亥俄州的桑达斯基”。西姆斯这么说是一种恭维,但他的观察却在海克特的原籍问题上又增添了一丝疑云。即使我们把阿根廷当作他度过童年的地方,但他离开那儿来到美国的时间似乎比其他报道上写的要早得多。在下一段里,西姆斯记下了海克特说的一段话:“我是个坏小子。我父母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就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头也没回就走了。结果,我一路向北来到了美国。从一开始起,我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要在电影上干出一番大名堂。”说这些话的人跟一个月前对布莉姬•奥芙伦说话的那个人简直就像两个人。难道他是为了逗乐而有意对《电影故事》装出浓重的口音?或者是西姆斯故意美化,想通过强调他英语的熟练,为他日后不久的有声表演生涯铺平道路?也许是他们两个共同策划了这篇报道,或者也许有第三方付钱给了西姆斯——很可能就是汉特,那时他正深陷于财务危机之中。有没有可能是汉特想进一步提升海克特的市场价值,以便把自己的产业卖给其他的制片公司?一切都已无从知晓,但不管西姆斯的动机何在,也不管奥芙伦把海克特当时的情况转述得有多离谱,这些报道都无法自圆其说,哪怕给那些记者找再多的借口。
  海克特的最后一篇访谈刊登在十月号的《电影》杂志上。根据他对B.T.巴克所说的话——至少巴克让我们相信那是他说的——这小子似乎在制造身份混乱上很有一套。这一次,他的父母成了斯坦尼斯洛夫人,那是个位于奥匈帝国东部边境的城市,而海克特的母语变成了波兰语,而非德语。他们在他两岁的时候去了维也纳,在那儿呆了六个月,然后到了美国,在搬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定居之前,他们先是在纽约呆了三年,后来又在中西部呆了一年。巴克打断问他们住在中西部什么地方,海克特镇定地回答:俄亥俄的桑达斯基。就在六个月前,兰德尔•西姆斯在他《影迷》上的报道里也提到了桑达斯基——但不是作为一个确指的地点,而是作为一种象征,一种典型美国小城的代表。现在海克特把它拿过来放进自己的故事,很可能只是因为这个词组干脆轻快的发音吸引了他。俄—亥—俄的桑—达斯—基,它们念起来有一种悦耳的响亮,它们那美妙的三段式切分音使其具有一种诗的节奏与力度。他的父亲,他说,是一位从事桥梁建造的土木工程师。他的母亲,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是一名舞蹈演员,歌手,和画家。海克特非常爱戴他们,他那时是个循规蹈矩,信奉宗教的小男孩(与西姆斯那篇里的坏小子正好相反),在他十四岁那年他们乘船发生事故不幸遇难之前,他一直都计划子承父业做一名工程师。他父母的突然离去改变了一切。从他成为孤儿的那一刻起,他说,他惟一的梦想就是回到美国,在那儿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个梦想实现之前,他经历了一长串的奇遇,但如今他终于回来了,他确定无疑地感觉到:这里是一个他想永远待下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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