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她在沙发坐下,手捂住脸接着哭。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我以为她一恢复过来就会起身离开。难道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因为她,我差点一枪轰掉了自己脑袋,既然她已经输掉了这场病态的意志较量,我难以想像她还敢跟我说什么别的话。
我把枪放进口袋。枪一离手,我就感觉到疯狂开始从我的身体里慢慢退去。留下的只有恐惧感—— 一种灼热的,触摸得到的余温,我的右手里还残留着试图扣动扳机的记忆,我的太阳穴上还残留着被硬金属抵压的记忆。现在我的太阳穴上之所以没被打出一个洞,那只是因为我既愚蠢又幸运,因为在我的生命中幸运一度战胜了愚蠢。我差一点点就杀了自己。一系列的变故把生活从我手中夺走,然后又原物奉还,而就在这段空隙里,在这两者的细微裂缝间,我的人生变成了不同的人生。
当阿尔玛终于又抬起头的时候,泪水还在从她的脸颊滚滚而下。她的妆弄花了,留下几道弯弯曲曲的黑线从中间穿过她的胎记,看到她被自己自找的灾难折磨得那么狼狈不堪,我几乎都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去洗洗,我说。你看上去很糟。
她没说什么,这让我有些感动。她是个信仰文字的女人,一个自信有能力摆脱困境的女人,但在我说了那样的话之后,她却默默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照我说的去做了。她脸上泛起一丝苍白的笑意,并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地耸了下肩。当她走过去找浴室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受到的打击有多大,她被伤得有多深。不可思议的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不知怎么,那改变了我的想法,第一次有细微的怜悯和同情在心里闪过,我随之做了一个突然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决定。至于说那个决定有多重要,我只能说,我相信它是现在我要讲的这个故事的开始。
她走开后,我折进厨房想找个地方藏枪。我打开又关上水槽上的碗橱,又在几个抽屉和铝罐里勘察了一番,最终选择了冰箱的冷冻柜。那是我头一回跟枪打交道,我不知道卸子弹会不会惹出更多的麻烦,所以我就原封不动地把它放进了冷冻柜——子弹还满满上在膛里——塞在一包鸡块和一盒馄饨的下面。我只想让这玩意离开我的视线。然而,等我关上冰箱门,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怎么急着要丢掉它。那不是说我还想用那把枪,但我喜欢它在我身边的那种感觉,在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之前,我打算就让它呆在冷冻柜里。这样每次我拉开冰箱门,就会记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它将是我的一个秘密纪念物,一座纪念我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纪念碑。
她在浴室里花了很长时间。那时雨已经停了,我决定与其干坐着等她出来,还不如去清理一下皮卡车厢,把那些食品杂货拿进来。那花了我十分钟不到一点的时间。当我放好那些食物,阿尔玛还在浴室里。我走到浴室门口侧耳倾听,我开始感到如坐针毡,担心她会在里面一时卤莽做出什么傻事。在我走出房子之前,洗脸池里的水还开着。我能听到水龙头喷射水流的声音,当我路过门口的时候,我听到她在那水声里抽泣。而现在水停住了,里面悄无声息。那也许意味着她已经止住眼泪,正在平静地梳妆打扮。或者也可能意味着她已经吞下了二十粒瑞莱克斯,正全身冰冷地躺在地上。
我敲了敲门。她没有回答,我又敲了一次,问她是否没事。她就来,她说,她马上出来,接着,一阵长长的停顿之后,她用一种仿佛要窒息般的声音,对我说她很抱歉,她为发生的所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感到抱歉。如果得不到我的原谅就离开这里,她宁愿去死,她说,她求我原谅她,但即使我不肯,她也会现在就走,不管走到哪儿去,她都不会再麻烦我。
我站在那儿等着门开。她出来的时候,正如一个人长时间哭泣过后会有的那样,眼睛浮肿起泡,但她的头发已经重新归位,粉底和口红掩盖了脸上大部分的红色。她想从我身边走过,但我伸出手拦住了她。
已经两点多了,我说。我们都累了,我们需要好好睡一觉。你可以睡我的床。我睡楼下沙发。
她不好意思得都没有勇气抬头看我。我不太明白,她说,就像在对着地板说话,当我没有立即再说什么的时候,她又说了一遍:我不太明白。
今晚谁也不走,我说。我不走,你也不走。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我们先按兵不动。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去新墨西哥的路很长。最好明天一早再出发。我知道你很急,但相差几个小时不会有太大差别。
我以为你想我走。
不错。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她的头起来了一点,我看得出她有多么困惑。你不必对我好,她说。我不需要。
别担心。我是为自己着想,不是为你。明天有一大堆事等着我们,如果我现在不睡觉,明天就会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必须醒着才能听你要告诉我的事,对不对?
你不是在说要跟我一起走吧。你不会那么说的。你不可能那么说。
我想不出明天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为什么不能去?
别骗我。如果你现在骗我的话,我会受不了的。那等于要把我的心挖出来。
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说服她相信我会跟她走。这个转变对她来说简直太震撼了,她实在难以接受,我不得不重复了好几遍才让她相信。当然,我没有什么都说。我没有费劲跟她提起宇宙中那些小洞,或者想为前面的一时狂乱赎罪的心理。那些都太复杂了,所以我只让自己告诉她说我的决定是个人化的,跟她毫无关系。我们表现得都不好,我说,我和她一样也要为发生的事情负责。无须责备,无须原谅,无须就谁对谁干了什么而斤斤计较。或者诸如此类的话,这些话最终向她证明了我是出于我自己的原因想去见海克特,我去那儿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
接着是累人的讨价还价。阿尔玛不肯睡我的床。她给我带来的不便已经够多了,再说那晚早些时候我还在交通事故中受了轻伤。我需要休息,在沙发上我不能自如地翻身。我坚持自己没事,但她根本听不进去,我们俩你来我往,每个人都想强迫另一个人接受自己的意见,活像一出无聊的情景喜剧,而就在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才从她手里抢过手枪,并差点把自己脑袋打开花。最后我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没力气再争了,只好随她去。我给她拿来一床被褥和一只单个的枕头,把它们扑嗵一声放到沙发上,然后又指她看灯的开关在哪儿。如此而已。她说她不介意自己铺床,在过去的三分钟里她已经谢了我七次,于是我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毫无疑问,我疲惫不堪,但等我钻进被窝,却又难以入睡。我躺在那儿望着天花板上的影子,当发觉没什么好看的时候,我便翻了个身侧躺着听阿尔玛在楼下走动发出的微弱声响。阿尔玛,拉丁文almus的阴性写法,意思是丰美,慷慨。最终,我卧室门下的灯灭了,我听见她准备上床睡觉时拉开沙发的弹簧声。那之后,我肯定是眯糊了一会儿,因为其他我什么都记不得了,直到三点半我睁开眼睛。我从床头的电子钟上看到了时间,因为我正处于晕乎乎,飘乎乎的半梦半醒之间,我只能模糊地知道我睁开眼睛是因为阿尔玛爬上床把她的头枕在了我肩上。下面孤单单的,她说,我睡不着。我太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我深知睡不着是个什么滋味,在还没有清醒到要问她在我床上干嘛之前,我已经把她揽进怀里,吻住了她的嘴。
***
我们第二天近午时分才出发。阿尔玛想开车,于是我便担负起看路和领航的任务,她驾着那辆租来的蓝色道奇驶向波士顿,我则告诉她该在哪儿转弯,该上哪条高速。地上还有风暴留下的痕迹——折断的树枝,粘在汽车顶上的湿树叶,倒在某家院子草坪上的旗杆——但天空已经放晴,我们开往机场的一路上都阳光灿烂。
我们谁也没提前一晚发生在我卧室里的事。那就像个和我们一道乘车同行的秘密,就像某种只限于夜晚小房间里才有的,不能见光的情思。如果要将它说出来,就得冒着将它毁掉的危险,因此我们除了偶尔的相互一瞥,飞快的一个微笑,一只手在对方膝盖上小心的放一下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接触。我怎么知道阿尔玛是怎么想的?我很高兴她能溜上我的床,我很享受我们在黑暗中共度的那几个小时。但那只是一夜而已,对接下来会怎样我心中完全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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