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幻影之书(节选)

作者:[美国]保罗·奥斯特 作 孔亚雷 译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决定第二天就整装出发。我已经请了一学期的假,再下个学期要到一月中旬才开学。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事实上,如果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我可以一直走下去,走过一月,走过九月,走过所有的九月和一月,只要我愿意。这就是荒谬残忍的命运对我的嘲弄。自从海伦和孩子们遇难时起,我就成了一个阔佬。第一笔钱来自于我在汉普顿大学开始教书后不久与海伦一起商量买下的人寿保险——求个心安,那个保险推销员说——因为钱不多,又跟大学的保健福利挂钩,我们每个月都会付上一点根本无关痛痒的小钱。飞机失事后我甚至都不记得有这笔保险,但不到一个月后,一个男人找上门来,交给我一张几万美元的支票。紧随其后,航空公司又付给每个遇难者家庭一笔抚恤金,作为在空难中一下失去三个亲人的家属,我最终赢取了特为上帝牌突发性死难而开设的末名巨奖,又是一大笔钱。海伦跟我一直在靠我的工资和她自由撰稿挣来的零星稿费拮据度日。在那个时候,哪怕千把块的外快都会大大改善我们的生活。现在我有了成千上万的千把块,但却已经毫无意义。钱到帐后,我汇了一半给海伦的父母,但他们把钱又寄了回来,他们谢谢我的好意,但明确表示不想要那笔钱。我给托德的小学买了一套新的操场运动器械,向马可的托儿所捐赠了价值两千美元的童书和一座高科技的游戏沙池。我又成功说服我妹妹和她那在巴的摩尔当音乐老师的丈夫接受了一笔来自“齐默死亡基金”的大额现金捐款。要是家族里有更多人的话,我会把那些钱都送光的,但我父母早已不在人世,而德波雅是我惟一的妹妹。于是,我以海伦的名义在汉普顿大学设了一个基金:海伦•马克汉姆旅行基金。基金的运作方式很简单。每年都会有一笔现金奖励给当年在人文学科表现最优秀的毕业生。这笔钱必须被用于旅行,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附带的限制,条件或要求。奖金获得者由大学几个不同学科(历史系,哲学系,英文系,和外语系)教授组成的不固定的评委会来选定,获得马克汉姆基金的学生可以用那笔钱做任何他或她认为合适的事,没有人会过问——只要钱是被用作支付出外旅行时的费用就行。启动这个计划当然需要一笔数目可观的投入,但那点数目(相当于我四年的工资)现在对我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而且即使在我想了这么多点子花了这么多钱之后,剩下的钱还是多得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一种超常的病态的富有,因为那里面的每一分钱都是用鲜血换来的。如果不是计划突然改变的话,我也许会继续一直送下去,直到一无所有。但就在那个十一月初寒冷的夜晚,我决定要去做一次旅行,没有那些钱做后盾,我绝不可能这么心血来潮地说走就走。在此之前,那些钱对我除了是个负担什么都不是。而现在我把它看成是一剂特效药,一种防止我内心彻底崩溃的止痛膏。在外住酒店吃饭将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平生第一次我不用再为是否付得起钱而操心。除了绝望与不幸,我还拥有自由,而且因为囊中充实,我可以自由支配我的自由。
  
  ***
  
  有一半海克特的电影我可以开车去看。罗彻斯特在西边,大约六小时车程。纽约和华盛顿则笔直向南——纽约大概要五个小时,再五个小时到华盛顿。我决定从罗彻斯特开始。冬天已经逼近,我推迟去那儿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遇上冰风暴,就越有可能被困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到伊斯曼纪念馆,要求观看他们的馆藏电影。我根本不知道像这种事情该怎么开口,为了使自己听上去不至于太傻,在电话里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说自己是汉普顿大学的一名教授。我希望这个名头够分量,能让她以为我是个正经人——而不是某个哪里冷不丁冒出来的怪家伙,虽然实际上我就是那样一个怪家伙。噢,电话另一头的那个女人说,你是不是要写关于海克特•曼的文章?她说话的口气听起来似乎这个问题根本毋庸置疑,稍作停顿,我只好顺水推舟地嘟噜了几句。是的,我说,没错,正是如此。我正在写一本关于他的书,为了做研究我需要看看这些电影。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幸亏开始得早,因为一看完罗彻斯特的两部影片(《赛马俱乐部》和《包打听》),我就意识到自己并非仅仅在打发时间。海克特的天才和技艺跟我预计的毫无二致,如果他的其他十部影片也有这两部的水准,那么完全值得为他写一本书,完全值得将他重新挖掘出来。因此,从一开始起,我就不仅仅只是在观赏海克特的电影,我是在研究它们。假如没有与罗彻斯特那个女人的那番对话,我也许永远都想不到要走这一步。我的原计划要简单得多,我估计原计划顶多只能让我忙过圣诞节或来年年初。而事实上,直到二月中旬我才把海克特的那些电影全部看完。我原本的打算是每部电影只看一遍。但结果每部我都看了好多遍,本来一个地方只要花上几个小时,现在我却要停留好几天,我用平台式剪辑机和摩维拉①(注:一种具有小型看片银幕,由马达带动的有声剪接机器。由于广泛使用,所以几乎已经成为剪接机的同义词。),从早到晚接连不断地看,我不停地进带倒带,直到眼睛都睁不开为止。我做笔记,查参考书,巨细无遗地记下所有的心得,从镜头切换到拍摄机位到灯光位置,我对每个场景的方方面面都仔细地进行分析,哪怕最次要的因素也不放过。每到一地,不呆到胸有成竹,不呆到对电影的每一寸胶片都了如指掌,我绝不离开。
  我没去想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我把这当成是我的工作,对我来说惟一要紧的就是把这项工作坚持下去并确认它得到了落实。我很清楚海克特只不过是个二流角色,只不过是那些失败者和倒运的竞争者名单上的一个小小补遗,但尽管如此,我还是被他的作品所深深折服,并乐在其中。那些电影都是他在一年时间里以每个月一部的速度拍摄出来的,它们的制作成本是如此低廉,与筹拍一般喜剧默片中常见的那种大场面和惊险镜头所需的费用相差如此之远,以致于他能拍出任何东西都是个奇迹,更别说是十二部光彩夺目的电影了。我在资料上看到,海克特是以道具师和布景师的身份在好莱坞起步,非常偶然地,他开始渐渐在一些喜剧片里担任小角色,而最终让他有机会执导并主演自己电影的,是一个名叫西摩•汉特的人。汉特,一名来自辛辛那提一心想打入电影界的银行家,1927年初来到加利福尼亚组建了自己的电影制作公司,万花筒电影公司。此人的性格暴躁和两面派作风众所周知,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制作电影,甚至对简单的商业运作也不在行(万花筒电影公司在成立一年半后即告关门大吉。汉特被起诉股票诈骗和贪污,他在案件还没有开庭审理之前就上吊自杀了)。资金短缺,人手不足,外加汉特没完没了的插手干涉,虽然饱受折磨,但海克特还是抓住了这次机会,并将其发挥到了极致。他们没有剧本,当然,也没有什么事先的计划。只有当海克特跟另外两个叫安德鲁•墨菲和朱尔斯•布鲁斯坦的喜剧作者凑在一起时,他们才会临时即兴创作剧本,他们常常夜间在借来的摄影棚里拍摄,工作人员无精打采,机器设备则都是二手货。他们根本没钱拍摄十几辆汽车相撞或一头牛受惊狂奔之类的镜头。在他们的电影里,房子不会倒塌,大楼不会爆炸。没有洪水,没有飓风,没有异国情调。就连临时演员也非常珍贵,假如一个场景拍坏了,他们可不敢奢望能在电影结束以后再重新补拍。一切都必须按进度准时完成,根本没时间斟酌掂量。喜剧默片中搞笑的指导原则是:一分钟要让观众笑三次,这样他们才会掏钱看电影。在这种种不利因素的干扰之下,在强加到他身上的诸多限制里,海克特却显得游刃有余。他的作品都很朴实,但里面却蕴涵着一种亲切感,使你被它吸引,并不由自主地产生共鸣。我开始明白了为什么那些电影学者都对他的作品尊敬有加——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同时他们谁也没有对这些作品产生特别的兴趣。他没有开拓出任何新的艺术领域,而今他的所有电影都可以看到,很明显那个时代的历史已经不可能再被重写。对于人类艺术而言,海克特的电影不过是个微小的成就,但它们并非微不足道,看得越多,我就越喜欢它们,它们充满了优雅而灵巧的机智,它们的表演既滑稽又动人心弦。很快我就发现,还没有一个人曾把海克特的所有影片全部看过。他的最后几部作品才刚刚被发现没多久,而且没人会为了看完他的电影而专程到各个档案馆和博物馆满世界地转上一圈。如果我能实现我的计划,我将会是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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