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格蕾丝和克里斯托弗不知所谓地听着,并没发现听到的事件与他们自己经历的事件之间有什么联系。听了这么长时间,他们听到的灾难涉及的只是别人,离他们太远,在他们的状况之外。很快,声音变得无法辨认。没了电源,收音机没声了。寂静敲打着这对夫妇,他们意识到夜已然降临。
“他把我们抛下了,那个混蛋,”格蕾丝咕哝着。
“他会回来的,”克里斯托弗的声音中透着了然。
挂钟敲了七下。格蕾丝的担忧和愤怒到达了顶点。忽然,一楼传来声响。
“应该是他……”
“你认出他的声音了?”
“没有。”
“我想他们有好几个人。”
深沉的夜给窗户贴上了一层黑色幕布。起风了。尽管壁炉里生着火,室内也不过十度。
“我去看看,”格蕾丝说。
“小心别摔着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走廊尽头,格蕾丝发现螺旋楼梯的中心孔闪烁着微弱的光。她一手扶着墙,摸索着走下楼梯。台阶在她的脚下滑过。她走得很慢,几近眩晕。到了楼下,托马斯的声音传了过来。这声音是如此熟悉,以至她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语调的含混不清。“他喝酒了,”她想。
酒精让格蕾丝害怕。从来都是。从很小的时侯起,格蕾丝就知道父亲酗酒。有多少次,她发现他醉了,怯懦、软弱、遁世,竟连在女儿面前掩饰自己的虚弱都做不到。那时的格蕾丝不过六七岁。但她凭借理智和一种成年人无法意识到的思维能力发觉了自己的惊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中父亲由于被母亲抛弃而陷入绝望的想法一直得不到纾解。她尊敬这个男人。如果不算上后来收养她的裘德婶婶,他便是她惟一的支撑。他堕落了。但她仍然爱他。可是作为成人,他的虚弱在她身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从那以后,格蕾丝一眼就能认出微醉的人的身影和他们那为能站直身体、好好走路、想要自由控制姿势而白费的努力。这种人在口不择言、思维混乱、两手弄翻或抓不住东西时,在他们眼中世界不再像其他人眼中的那个样子时,还可笑地想让一切都看上去正常。
在入口处,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了托马斯。那声音在沙哑、洪亮中透着快活。
照亮石板楼梯的微光退了回去,格蕾丝重又置身于黑暗之中。
“是我!给我照个亮!”
她喊了起来。托马斯和来访者小声交谈。一股石油的气味传了过来,光线重新照亮了磨损的台阶。
“我的小可怜,这么黑,您什么也看不见!”胖女人叫道。
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陌生女人,缩在一件旧大衣里,穿着橡胶靴,系着块方巾。她像格蕾丝在纽约看见的那些无业游民一样拿着一些塑料袋,里面好像装了她全部的财产。在农妇的圆脸上,一双眼睛闪烁着活力。
托马斯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路易丝,一个邻居。”
托马斯走近了,手上拿着的电筒在格蕾丝脚前投下金色的光晕。格蕾丝机械地回答:
“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我和我丈夫是被迫做客这里的……”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这实在是太复杂、太难懂了。为什么她从来就不能把事情简单化呢?
“您在等我?”托马斯问。
格蕾丝强压住怒火。
“当然不是!”
尽管光线昏暗,格蕾丝还是察觉了路易丝的微笑。
路易丝和托马斯来到厨房,格蕾丝跟在他们的灯光后面。摸黑做事,令一切变得困难。想到寒冷中的克里斯托弗,想到自己与路易丝相差无几的外表,想到浪费掉的时间,格蕾丝强压下怒火。很快,她就了解到路易丝在小教堂那边独自生活。她的屋顶在风暴那晚被掀翻了。家里没法住,路易丝便接受了托马斯的邀请,住到了这里。
路易丝让格蕾丝作证:
“托马斯是个好人。他不会让老路易丝在露天发抖的,绝不会的!”
狡黠地看了一眼格蕾丝,她补充说道:
“孩子们,我们要组织起来,可不能把自己饿死了。我们见过饿死的人!”
格蕾丝对托马斯的态度很不解。他那么容易就同意让这个女人主掌大局。他看上去是那么独立、那么顽固。而他竟由着她去。尽管天气寒冷,路易丝还是脱下了大衣。外套下,她穿着一套旧背心和一条花围裙。她的活力与巨大的身形和年纪正相反。她点燃另一盏汽油灯,把它放在农用桌上,收拾好水池里的盘子。她的动作非常麻利,这个女人一定一生都在完成此类无意义的工作。
她停下手说:
“托马斯,别站在这儿碍手碍脚!唉!男人啊……”
她笑着推了推这个巨人。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她粗鲁、夸张的动作。察觉到水龙头里没有水流出来,路易丝担忧了。
“昨天夜里开始,我就没有自来水用了,”托马斯说,“我们区水库的水泵一定不能供水了。”
“你有井吧?”
“当然。”
“那么,我的大个子,你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了。就像在过去的好日子里一样!”
托马斯消失在夜色里。路易丝在格蕾丝的眼皮底下忙碌。后者退到一边,待在灯旁。路易丝在壁橱里翻出一口黑漆漆、从来没刷过的大锅。再说了,这里也没有洗碗机。她自己拉开农用桌柜子的大抽屉,抓出一把刀,展开一张报纸,开始削土豆。有些人就是有能力用微不足道的举动驱散黑暗。这是一种天赋。路易丝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格蕾丝一下子感到自己受到了保护,她很少有这种感觉。她为自己的惰性而气恼,气恼自己不能战胜逆境,气恼自己无法亲近这个老妇人,气恼自己莫名的敌意。她为自己的冷淡、把一切过于灾难化、只用自己的利益衡量一切的行为而懊恼。格蕾丝有时也厌恶自己的自私、傲慢、对利益和权利的喜爱和计算。此刻她更是如此。她猜想,刚在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路易丝该是多么知道保持自尊和快乐啊。
“格蕾丝,您吃饭了吗?”路易丝问,“我可以叫您格蕾丝吧?我是个老东西,不知道别的称呼。在我这个年纪,脑袋顽固得跟岩石一样,没法儿适应美国的那一套。”
“没有,”格蕾丝结结巴巴地回答,“下午我一直在楼上,待在我丈夫的床边。”
突然之间,格蕾丝想对这个陌生人倾诉昨晚起经历的一切:破碎的森林、翻进谷壑的汽车、在寒冷中的等待、被压断了腰的牝鹿、与托马斯在小教堂顶的相遇……但她的喉咙涩住了,说不出话来。她从挂在墙上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在油灯摇曳的微光中,她的表情已经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了。她被抛进了大都会荷兰油画展区墙上挂着的那些古旧阴暗的图画中去了。格蕾丝想起了弗尔美荷兰风俗画家(1632—1657),亦作肖像及风景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以及光的效果而著称,作品有《挤奶女工》、《情书》、《站在维吉那琴前的少妇》等。。长久以来,他的作品以它们浓黑中透出的烛光下的微笑、传递的眼神和伸出的手吸引着她。此时此刻,她看着自己的相貌,感到被抓进了这些图画中那神秘莫测的夜里。她走进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完全吞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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