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格蕾丝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一个女人从农舍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孩子。她走向托马斯并拥抱了他。两个孩子中小的那个,跳着挂住巨人的脖子,被巨人抱在臂弯里。格蕾丝一时回不过神来。发现这个偏僻的地方还有人烟,她高兴极了。内燃机的轰隆声给了她新的希望。至少,在这里,还有生活在继续。
米兰达欢叫着向她跑来。格蕾丝没有后退,她没有像第一次那样逃走。那一次她被大狗吓坏了。但这已经是昨天、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躲开不让狗舔着手。大猎狗开心地叫着。托马斯转过身来。他丢下手头清理死亡牲畜的工作,向她走来。
八
“怎么了?”托马斯问。
“是克里斯托弗!他的伤势突然恶化了。”
“突然?”
格蕾丝点点头。
托马斯好像不明白,他没说话。高高坐在拖拉机上的男人跳下驾驶座向他们走来,身边跟着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格蕾丝用眼神询问托马斯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我的邻居、朋友。我在帮他们。”
趁着他们离得远,还听不见的时候,他补充说:
“他们昨晚损失惨重。”
罗伯特·尤安诺走到格蕾丝身边,伸出手。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三十来岁,棕色头发,脸色暗淡,很精干。
“托马斯跟我们说过您来了,”罗伯特说,“您可真走运。”
格蕾丝没有反驳。她找回了和陌生人交谈的快乐。
“早上好,”她对罗伯特的妻子说。他妻子站在他身后两步远处,夹在孩子中间。
“我叫爱娃。”年轻主妇说。
“格蕾丝。格蕾丝·登姆普西。”
爱娃看上去像是个生活在美国大农场的年轻女人。她带着羊毛软帽,穿着双层夹克衫,牛仔裤塞在橡胶靴里,坚定而温柔的面孔显现出她的朴素勇敢。短短的鼻梁上架着的圆形眼镜更为这个年轻女人平添了持重的魅力。看得出来,这对夫妻的感情很融洽。
“这是爱米丽和米歇尔。”爱娃把手分别搭在两个孩子的肩头。
“早上好,孩子们。”格蕾丝挤出一个微笑。
格蕾丝指着农舍的庭院。
“有一条柏油马路通向你们家。能不能从那儿把我丈夫救出去?”
回答她的是罗伯特。这里是他的地盘。
“那条公路大约有一公里的地方被阻断了。需要两三天时间的清理才可以通汽车。”
“那电话呢?”
“都不能用了。”爱娃答道。
他们沉默了。格蕾丝渐渐地觉察出罗伯特和爱娃试图压抑的悲伤。这对夫妇在森林中经营劳作。飓风很可能毁掉了他们多年的努力。他们甚至有可能不得不离开这个农庄,放弃这种他们自己选择的生活。她飞快地瞟了一眼托马斯,从他的脸上读出了痛楚。
“忘了把他从那儿弄出去的主意吧,”罗伯特补充说,“这简直是一场屠杀。”
格蕾丝没有回答,向着方塔农舍走去。托马斯走在她身边。罗伯特跟着他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的呼吸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天很冷,但雪停了。沿路的石头矮墙湮没在饱受霜冻煎熬的杂草和蕨类植物之中。灰色的雾霭弥漫在山谷间,使得道路更加难以辨认。托马斯忽然停下来。他抓住格蕾丝的胳膊。
“那边……”
小溪彼岸,在三百米开外的赭色边界处,格蕾丝发现了一个红棕色的身影。是一只牝鹿,它一转身冲了出去,消失在倾倒的树后。
三人重新默默上路。不久,海一样的天空下,小教堂钟楼的墙壁从乱石堆里突显出来。格蕾丝很熟悉这幅景象,她放心了。几分钟后,他们回到了农舍。格蕾丝快步跑上楼梯,推开了房门。
路易丝在房间里面,冲壁炉弯着腰,用火钩拨拉着燃烧的碎片。克里斯托弗转头看着格蕾丝,脸上清楚地写着痛苦。
“怎么样?”他问。
格蕾丝握住他滚烫的双手。正在她思考应该如何回答他的时候,托马斯出现在门口。
“我穿过森林,把救援人员带到这里来。”他说,“给我十分钟准备。”
“小心点!”路易丝扶着壁炉的横木直起身来,“要特别小心。再没有比断裂的树木更危险的东西了。”
“谢谢。”格蕾丝对托马斯说。
格蕾丝离开克里斯托弗的床,到厨房去看看托马斯。进门时,她看见他把一瓶酒送到唇边。格蕾丝很不安。她觉得自己有罪,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态度恶劣强硬而感到有罪。显然托马斯不是那种会被强权吓住的人。但是长久以来,格蕾丝就不知道该如何与那些我行我素的人对话。现在她又觉察到了这一点。她太聪明了,不可能没有发觉。
她走近他。路易丝的擀面杖放在一块沾满面粉的格子抹布上。旁边,切得很薄的苹果片紧挨着一碟黄油。小铁锅里煨着红酒炖野味。灶台的炉膛前,米兰达两眼半睁半闭,在炖肉的香气中打着瞌睡。托马斯看见年轻女人向自己走来,放下了酒杯。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谢谢你的靴子……”
格蕾丝从托马斯的脸上读到了难以名状的表情。
“总之,当心点。”她又说。
他笑了,又倒上一杯酒,一口干掉。格蕾丝注视着他毛发拉碴的脖颈和长满胡须的脸。她猜想胡子下面的面孔也许并不粗鲁。这张脸曾经吓着了她,却也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我昨天下午就该这么做了。是我的错。”
他的脸转向微亮的窗户,平静地说。
“不!昨天克里斯托弗已经有所好转了……”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
一刻钟后,托马斯从工具室回来,手里握着一把斧子。在门前等着他的格蕾丝能感到他很紧张。她回忆起昨天上午,他告诉她能够平安地到达树林边界是多么幸运的事。
他们正要告别,却见罗伯特步履沉重地越过了小桥。
“我刚才让他顺道去看看阿尔贝。”托马斯略显惊讶。
“阿尔贝!”罗伯特大喊。
农场主伸手指向幽灵村。
“我刚才在菜园里发现了他。断气了!”
他停下来顺顺气。
“他想锯断一棵倒在墙上的苹果树,但他不知道树的压力有多危险。”
“过去看看!”托马斯立即作出反应,“反正我本来也打算从那儿走的。”
“我和你们一起去!”
格蕾丝心想自己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她本该留在克里斯托弗床边,而不是跟着托马斯和罗伯特。现在,反悔是不可能的了,她会很丢脸,何况她也不想反悔。总之,阿尔贝的死与她无关。对她来说,丈夫才是至关重要的人。除此之外就是和克里斯托弗息息相关的自己。格蕾丝没有为别人操心的习惯,除非这个人和她的利益发生关系。这并不是因为她冷漠。恰恰相反,她还记得小时候,同学遭遇到的不幸对自己的触动有多么大。但现在,她变得铁石心肠,学会在冷漠中取胜。她变得玩世不恭。在她为之辩护的诉讼中,她经常要面对那些曾经因她而破产的男男女女。他们并不比她的委托人卑鄙,有时甚至更正直。但她依然能够不动声色地迎接他们的目光。她是花了许多年才做到这一点的。她不希望人们认为她心肠软。所以对于阿尔贝,她应该一点儿也不感到难过。当听说那个在极其荒诞的情况下碰到的老疯子已经离开人世的时候,她的感情应该没有任何波动,心里应该一点也不痛苦才对。他不是已经很老了吗?而且又疯得厉害?这真是太奇怪了。也许,她只是想靠接近死人来更好地体验活着的感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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