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格蕾丝感到两只胳膊包住了她,搂着她。饶过他吧,接受不可接受的事实,停止反抗,然后投降,休息……这个想法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托马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停止了捶打,停止了挣扎。怒气消失了。第二次,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放纵自己去做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事情。她这种样子,克里斯托弗甚至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哭了,眼泪蹭在他磨损的旧上衣粗糙的帆布上,弄花了脸颊。
格蕾丝退开几步,用手掌抹着两腮,躲避着他同样尴尬的视线。她还是很冷,但是好多了。她镇定了下来。她依旧认为是托马斯故意没有向救援人员提到她,也没有提及阿尔贝,因为飞机可能会再次回来把尸体运到太平间。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实在太不可理解了。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回方塔,绕过椴树。四点半了,冬季暗淡的光线已经开始减弱。暗绿的靴子和托马斯的大衣躺在过道里。格蕾丝的视线从这些蜕下的壳上滑过。她回到楼上的房间。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
格蕾丝站在窗前,茫然地注视着山谷。她的耳边依旧回荡着直升机震耳欲聋的声响。这声音与风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是她内心永远的痛。有人敲门。格蕾丝不想应声。她好像坐在了直升飞机里,在克里斯托弗身旁。这里的生活,她无心参与。她为自己又回到起点而沮丧。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门吱呀一声,她转过身来。是路易丝。格蕾丝打量着这个老妇人,她对托马斯太宽容了,宽容得好像他的同谋。
“看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
路易丝抱着一堆衣服。
“如果您不想冻着,就得换身衣裳,我的小格蕾丝。您的紧身衣在这儿可没用处。”
路易丝把衣服放在羽绒被上。羊毛衫、灯心绒裤、羊毛袜……
“这些都是从哪儿弄来的?”格蕾丝问。
“别害怕。这些都是洗过、熨过的,跟新的一样。我可以向您保证它们是干净的。”
“是托马斯的妻子的?”格蕾丝试探道。
她看进路易丝的眼睛里。
“靴子也是她的?”
路易丝点点头。
“她走了,走了好几年了。”
“是他?”
路易丝没听明白。
“是他让您把这些衣服给我送来的?”
“他不能亲自送来。别人会怎么想呢?”
格蕾丝迟疑着。她想脱下她的紧身大衣、丝绸衬衫和长筒袜换上这些乡村服饰。但她还在抗拒。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不是别人设下的陷阱呢?每一个行动,哪怕表面看上去是友好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一个圈套。通常情况下,慷慨不过是诱饵。这几年当律师的经验教给她这个最基本的事实。也许她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认为的。格蕾丝天性多疑。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抛弃了她,跟一个男人跑到佛罗里达去生活。是母亲教会了她最重要的知识,教会了她这些让她在任何情况下能够存活的基本准则。
“我能猜到您心里在想什么,”路易丝说,“但我请求您,亲爱的。对托马斯来说,那些已经过去,已经不再重要了。这些只不过是背心和裤子而已。请相信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吧。”
格蕾丝拿不定主意。她揣测克里斯托弗会给她什么建议。答案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懂得变通。他从不会像格蕾丝那样硬碰硬。他优雅地含糊其词、左顾右盼、虚与委蛇。他总是很科学地避开所有困扰他的问题。克里斯托弗生来就是为了享福的。现在,在这个男人家里,归根结底可能正是因为克里斯托弗的这一套让她产生不安。他当然会鼓励她穿上这些衣服的!他一刻也不会犹豫,还会因为看见她变了个样子而感到有趣。克里斯托弗是一个超乎想像的没有嫉妒心的男人。他不怕麻烦。他冷冰冰的智慧相当擅长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制造错误并让它们变成必然,把事情搞复杂再来简化它们。这条准则让他在职业和人生的蓝图中都获得了成功。
“我对您就像对我女儿一样。”路易丝又说。
“您穿好之后,到厨房来找我。别待在这儿!得为柴和水花大力气了。我看,由您来负责这个最合适。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我会下楼找您的。”格蕾丝回答道。
格蕾丝套上灯心绒裤、卷边领子、两件厚羊毛衫以及一直拉到膝盖下的袜子。她想到了43区圣·阿涅斯教堂的慈善事业。她习惯把不穿的休闲服捐过去。而这是她生命中头一遭处在被施与的位置上。她把头发盘上去,拢进一顶羊毛软帽里。现在只差没带手套了。
她下到厨房,但在推门的那一刻,她迟疑了。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哼着单调的旋律,那曲调好像是在孩子耳边轻唱的摇篮曲。路易丝一个人在那儿。
窗前,老妇人正在日暮的昏暗光线中熨衣服。格蕾丝以为来电了。她的手猛地在墙上摸索着,她太渴望电灯的光明了。她来这里已经两天了,然而每次进房间的时候,她的手指还是会摁住电灯开关的按钮。但手一接触到冰冷的开关,她就知道自己又上当了。她像一个暴露的贼一样飞快地缩回开关上的手。她从来没有忍受过这样的黑暗。
“好极了!”路易丝高兴地说,“您穿着漂亮的城里衣服时可真让我心疼!”
“您是对的,这样好多了。可还是好冷啊!”
“过道的温度计上显示只有六度。”
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上。这是托马斯在阁楼里翻出来的生铁铸成的旧款式。
“我用了湿布。在家里用上电之前,我这么干了许多年。”
格蕾丝走上前。之前饭厅椅子上托马斯皱巴巴的衬衫都已经被细心地叠好。
“我敢肯定他穿之前都没熨过,”路易丝评价,“没有我们,他们就不行。”
格蕾丝没有应声。
“喝碗咖啡吧,”路易丝说,“您自便。”
看到格蕾丝在犹豫,她补充道:
“亲爱的,冷的时候,必须得喝点热的东西。否则您会支持不住的。瞧您瘦得像根细面条似的。”
格蕾丝笑了。从没有人用这种亲近、但又不放肆、粗野的语气跟她说过话。她走进灶台。一只咖啡壶在上面微微颤动。
“碗在餐具橱下面。”路易丝继续熨她的衣服。
于是,在昏暗中,格蕾丝像乡下人一样毫不犹豫地抓起一只大碗。
格蕾丝坐在路易丝烫衣服的桌子旁边。她把冒着热气的咖啡举到唇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昏暗中灵活自如的老妇人那迅速而准确的动作。她们都没有说话,她们很惬意。这一刻,表面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格蕾丝知道,她是不会忘了这几分钟的。她的怒气消散了,同时腰眼和两腿处的巨大寒意也渐渐退去。路易丝把熨斗放在炉灶火红的灶口上。她望着窗框外黄昏中的景色,等待着。格蕾丝在椅子上弯下身,也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克里斯托弗不在,格蕾丝有了种放假的感觉,心中充满了优越感。这种弥漫开的近乎放松的感情,并不是因为知道自己的丈夫正受到应有的医治,而是因为他的远离。克里斯托弗有一种不必说出自己的欲望和想法,仅凭个人的行动和吸引力,就能让别人感到压力的力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世界就应该绕着他转。这种观念,是溺爱他的母亲从小灌输给他的。
格蕾丝心不在焉地抚摩着一件衬衫依旧温热的领子。既然丈夫已经获救,那她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呢?去和他重聚?争取在规定时间内到达日内瓦?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也不想让您到外头去,但是必须要去弄水和柴火了。”路易丝说道,“天晚了。”
“我这就去。”格蕾丝欣慰于做这些简单动作,这可以让她从纷扰的思绪中解脱出来。
过道里,托马斯的粗呢大衣不见了。两天了,那件衣服让她看上去像个穿着僧袍的和尚。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有腰带的、按英式经典方法剪裁的雨衣。这种款式多年来一直也没落伍。格蕾丝毫不犹豫地穿上它。从厨房的门缝里,她看见路易丝又开始了熨烫的工作。天色暗了下来,霜冻紧裹着农舍的围墙。潮湿的寒气钻进皮肤的毛孔,像痰一样黏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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