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她说的是工夫,但想到的是力气。做这么多事情是需要很大力气的。她,一小时前,刚刚完成了挤奶的活。
“别呆着呀,”格蕾丝说,“大家坐。”
她笑了。她的笑容让其他人放松下来。
“罗伯特,过来坐。”托马斯说。
托马斯从阴影中走出来,指着靠壁炉的一把椅子。罗伯特笨拙地绕过家什坐了下来,他不想把经过的地方弄乱。这里的欢乐气氛让他感到局促。在他的脑海深处,依旧是倒掉的围栅、等着埋葬的奶牛尸体和被摧毁的森林。但今晚,不管怎么样他都愿意试试,参与到节日的气氛中去,让一切顺其自然。更何况他用眼角注意到,爱娃非常的快乐。这对他并无损失。
“香槟?”托马斯问。
“那是自然,”格蕾丝拉着爱娃的胳膊,把她领向炉膛前的另一张椅子。
路易丝回到厨房,说把她的杯子放到一边去。
“您会回来和我们一起喝吗,路易丝?”格蕾丝有点担心,她用一种只有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后才会有的熟稔口气询问着。
他们听见路易丝晃着炉灶的炉灰箱咒骂。大家都笑了。因为这一刻大家好像都自发地、迅速地找到了自己所要扮演的角色。甚至连局促的孩子也没有打破这温馨的气氛。他们在独脚小圆桌上发现了一本图画书,正在翻看。比较难的童话章节,爱米丽看不懂,米歇尔就解释给她听。
“敬你们大家,”格蕾丝举起杯子,“为我们今晚的相聚。希望所有的创伤终有一天会痊愈。”
有一刻,他们都把杯子举在空中,模仿着格蕾丝有点过于华丽的动作。痊愈的创伤,他们想到了,但没有细琢磨。罗伯特知道需要很多年,这片森林才能重新变回他熟悉和深爱的样子。况且,他还并不肯定能看到它恢复。他的孩子们……那么多年后,他的孩子又在什么地方呢?还在这片土地上吗?罗伯特对此深表怀疑。这里是那么艰苦。爱娃,她想到的是内心的伤痕,那些在悲剧发生后,她亲眼看见的长在托马斯心里的伤痕。如果她没有和罗伯特生活在一起,如果事情不是那么复杂,也许她是能够治好它们的。爱娃的心胸足够宽广,可以抚慰所有她爱的人。
格蕾丝把杯子举到唇边。他们看着她。她光彩照人,对自己充满信心。身后痛苦的过往已经被抹去。大家以为可能她从此以后就入主方塔农舍了。于是他们喝下第一口酒,垂下眼睛,不去看格蕾丝和托马斯越过他们的头顶交换的眼神。
尾声
困倦和爱情让格蕾丝生出了黑眼圈。八点。天快亮了。床边的汽油灯已经熄灭了很久,他们不得不摸索着寻找对方。托马斯刚刚睡着,一只修长的手臂停留在格蕾丝赤裸的胸前。
房间里安静得出奇。屋里的寒冷让家具表面摸上去冰冷、黏湿。今夜,格蕾丝不愿睡去。睡眠会让她远离托马斯,而她一分钟也不愿妥协。她是个守在平静下来的男人身边的女人。她不再受良知的束缚,连可怕的现实也不再令她恐惧了。可以肯定的是,明天早晨,她生活中的两面将发生决裂。
脑海里又浮现出年夜饭的场景,记忆里的画面好像魑魅魍魉的演出。她和托马斯分坐桌子两端,在熊熊的炉火前接待老友。那些不着边际的谈话、熄灭的蜡烛、脏污桌布上的杯盘狼籍。孩子们在子夜到来之前就睡着了,不得不把沙发推近火炉,让他们躺在上面。
现实世界是从罗伯特那儿打开豁口的。他是所有人中最不适宜尽情狂欢,最不擅长幻想,最不爱玩,也是最悲剧性的一个。尽管格蕾丝很会排遣烦恼,但罗伯特还是不断地提起那十几个土耳其伐木工人,说他们正在锯开堵住通向他们家的公路上最后的那些树干。带着腼腆和寡言少语的人特有的固执,他没完没了地说起他肯定从早上开始,就看见法国电力、土木工程师以及军队的救援先锋来到了他家的院子里。他一再提及这些陌生人的牺牲和团结精神,就好像他以前私下里对此表示过怀疑似的。罗伯特自认为说的是充满希望的话,却只增添了在座宾客的哀伤。
十二点敲钟的时候,他们互相拥抱庆贺新千年的到来。现在,格蕾丝和托马斯已等不及地想让他们离开了。每吃一口,每喝一口,每一句话都是在拖延两位爱人的重聚的时间,挥霍他们惟一的财富。将近一点的时候,尤安诺一家起身告辞了。大家再次拥抱,说着这次新年聚会很棒,如果身体健康,来年就一定会比今年更好之类的话。出于谨慎,也是为了向命运祈求,人们在哪里都加上“如果”。除了格蕾丝。
罗伯特手中抱着裹在大衣里熟睡的爱米丽。米歇尔拿着手电走在前面,像一个履行个人职责的小男人。黑夜里,灯笼的火光在爱娃手的高度摇曳着,直到小桥,然后融进虚无之中。
托马斯的手臂压着格蕾丝赤裸的胸膛。她在等待,她在窥伺。人们将来寻找她,把她带走,带到离方塔很远的地方。灰色的乳液般的光芒渗过拉紧的窗帘。格蕾丝多么希望光明不要重回大地,希望就这么紧贴着这个男人直到生命尽头。昨夜,她情愿为爱人牺牲整个世界。她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
外面传来马达的声响。格蕾丝闭上眼睛,内心翻腾不已。托马斯醒了。她在他的手臂里蜷成一团。
“我去看看。”他说。
“别去!”
格蕾丝棕色的头发倾泻在托马斯的胸膛上,他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总是近乎绝决地沉默,这会使事情更加简单。他没有看见马达,但他的眼睛依然闪闪发亮。
她留意着他的呼吸,想到自己可能让他产生留住她的欲望,她有些担心。像猎人对待一个筋疲力尽的猎物一样,她会让这个可怜人胡言乱语,让他自欺欺人,用急切的言语将希望全部说出来。当他生出疑惑的时候,她会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好像跌进井口一样,他又重新跌回了缄默深处。一开始他就明白,格蕾丝决不会让他有那样的想法的——哪怕是模糊的想法也不行——预感到她可能放弃原来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她回纽约,这是理所当然的。救援队的到来,就是他们故事的结束。
她转向窗户,脸色惨白。外面,马达的发动声撕破了宁静,那是4×4或是卡车才会拥有的大汽缸。开关车门的声音、大叫声不断传进来。路易丝用歌唱般的声音回应,为新鲜面包、新电池和蜡烛的到来而道谢。过道传来了脚步声。
在这样的废墟上,人们什么也无法建立。格蕾丝似乎被说服了,托马斯也是。格蕾丝想说的是,只有他们的故事是牢靠的。她相信,即使不被拆散,他们也不会重新来过了。只能是继续原来的生活。她温柔地摩挲着他。他们的皮肤出奇地相配。他们的喉咙都哽住了。他们想着所有还没来得及献出的东西。楼下传来阵阵笑声。路易丝在为救援人员庆功。她为他们提供了快餐。她知道这种欢乐对托马斯和格蕾丝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别无选择。路易丝,她是站在现实这一边的。她得顺应现实。她对这些人为来这里救格蕾丝而付出的努力而深感敬佩。有人见过被囚禁的人拒绝他的救命恩人的吗?
灰色的天空给帷幔纫上了边儿。两个爱人在屋里,被包围在方塔冰冷的昏暗中,沉默着。他们都不想在这最后的亲密时刻产生任何摩擦。他们变得谨慎。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回忆里出现裂痕。
“必须起床了。”她说。
他看着她裸着身子走向窗户。腰上的寒冷让她颤抖着弯下身。远离了他,她冷。她猛地把窗帘拉开,双腿微分,脚尖踮起。几辆越野车停在山坡上,那山坡通向断裂的椴树。其中有两辆是属于军队的,其余的属于法国电力公司。远处,一队伐木工人扛着电锯成方队走出橡树大道。这是入侵。格蕾丝将被迫迁出她的无人岛。
“必须通知当局阿尔贝的事。”她机械地说。
“如果你就这么走了,那我对你来说又算什么呢?”托马斯突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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