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谢谢。”
  格蕾丝和托马斯竭尽全力把面包箱抬上了推车后的平板。他们默默地努力,战胜了恐惧、反感和在神秘面前压抑着的惊骇。遵照阿尔贝的遗愿,他们在这个抹着面粉的棺材里放上了一本《圣经》。在钉上棺板的那一刻,格蕾丝在碗橱上发现了一张照片。除了过道处的邮政日历,这是房间里惟一的图画。托马斯说这是阿尔贝父母的照片,摄于三十年代。格蕾丝把照片夹进了《圣经》的书页。
  关门的时候,托马斯吹熄了死者床头快燃尽的蜡烛。
  “到教堂后我会把它重新点上。它还可以烧一个小时。之后……”
  格蕾丝的喉咙哽住了,脸上写着疲惫。对于父亲的死,格蕾丝已经没有任何记忆。当她在清晨赶到医院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放进棺木,上了盖子。这或许很令人吃惊,但阿尔贝的确是格蕾丝送终的第一人。那时候,她只是跟在穿着黑衣的修女身后,在走出美得像高尔夫球场的公墓时,签下自己的名字而已。现在,这个带着摩托头盔的老疯子填补了她过去生活里的空白。
  她爬上小推车上的座位。车轴发出碰撞声,皮质马具的气味冲淡了充盈屋内令人作呕的怪味。托马斯在她身后关上了大门。没有钥匙。在这个高原上,还会有谁会来糟蹋将阿尔贝永远地送入黑暗的陋室呢?
  托马斯和格蕾丝一起坐在座位上。他抓住凡戈丹的缰绳,不用任何命令,马就开始驾车跑了起来。米兰达在套车旁边小步快跑,它不再出声。为了节省汽油,托马斯熄灭了他那盏防风灯,只留下格蕾丝的那盏亮着。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幽灵村中回响,绕过十字架之后,随即湮没在橡树小道上。谷仓腐烂的门下,阿尔贝的小猫看着送殡队伍渐行渐远。
  在小桥前通往教堂的岔路口处,托马斯停下了套车。
  “现在,您可以回去了。天太冷了。我一个人可以完成。”
  “谢谢您。”他又补充道。
  她没有立即回答。深深的疲惫感攫住了她,这与平时的劳累是如此不同。
  “我要继续干。”
  “您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而且您也累了。路易丝会给您做晚饭的。我还没有结束,还需要很长时间。”托马斯坚持道。
  “我要和您一起继续干。”
  他点了点头。一直到教堂他们都没有再开口。他们的沉默像是驿站、码头,格蕾丝可以在那里休憩。
  凡丹戈在小教堂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这里的岬角处,冷得厉害。托马斯从套车上跳下来,推开古老的灰色橡木大门。教堂里面比夜还要黑。在手提灯微弱的光芒下,格蕾丝像在山洞深处一样,隐约看见一个大理石圣坛。
  托马斯把四个跪凳摆成直角,准备把棺木放置在上面。
  “我们就把他留在这儿。天这么冷,尸体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然后呢?”
  “弗拉蒙塔涅的神父会来做弥撒,然后我们就把他埋葬了。”
  “那死亡证明呢?”
  “罗伯特是镇上的首席助理。他会为发生的一切作证。”
  他们把棺材抬起来,放在矮脚椅上。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从阿尔贝家带来的蜡烛。格蕾丝点亮了它。防风灯依旧放在空地的石板上,照亮了小马的前胸。格蕾丝的眼睛停留在这样的画面上,好像在怀疑它的真实性似的。纽约,如此遥远。还有两天就是2000年了。这里,一切都是那么阴暗,一举一动都像是幻觉。
  “过来,我给您看样东西。”托马斯说。
  格蕾丝一直跟着他来到教堂的南墙。托马斯把灯举到与目齐平的高度,沿着墙壁缓缓移动。
  “怎么样?”
  “真是美极了……”
  他凝视着年轻女人,好像在确定她没有出言讽刺。然后他补充道:
  “您知道为什么吗?”
  她点点头。
  “我知道。”她低声说。
  他再次用灯滑过赭色的壁画。
  “13世纪,确切地说,是13世纪中期,奥克西坦地区最美丽的作品之一,在这里,被埋没在一片废墟中。”
  “奥克西坦?”
  托马斯在考虑怎么解释。
  “就是法国南部……”
  她点点头。
  “这已经被收进了国家艺术品名录。圣罗契大教堂位于巴黎一区,由卢浮宫的设计师设计,教堂内部的墙壁上收藏有很多艺术家的画作。的表现手法就参考了这些在意大利发现的非凡壁画的艺术手法。这是一件瑰宝。”
  托马斯的灯在细节处流连,在从房顶渗漏的痕迹处停留。格蕾丝很留心。她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她对这个男人不感兴趣,但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可以分享的共通之处?然而他让她感到窘迫。他像谈论情人一样谈论这幅壁画。他与美的关系不是从书本上得来的,这与克里斯托弗谈论艺术的方式恰恰相反。克里斯托弗是一位审美家,脑子里充满渊博的知识,那些知识超出了他的感受力。而托马斯则表现出一种更为简单、更为直接的关系。它带有更多肉欲的成分,承载着生活的激情。
  “是您的帆布拯救了它们。”格蕾丝说。
  他恼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向棺材走去,把她独自留在黑暗中。
  “我想说的是,多亏有了您的预防措施,这幅杰作才能得救。”
  “救它的不是我,”他回答道,“这幅壁画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七个世纪。它不是依靠某个人或是某几个人才幸存下来的。是它自己拯救了自己。”
  “虽然它很美丽,但这样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又是怎样拯救自己的呢?”
  “靠引发人们的激情。”
  方塔农舍已经在望了。套车穿过小桥,爬上通向大房子的坡道。厨房的窗户闪烁着模糊的微光。路易丝没有睡,她还在等待。托马斯在椴树前放下格蕾丝,然后向马厩走去。在两天内,这架尘封了三年的套车为他提供了可观的服务。
  寒夜。饥肠辘辘的格蕾丝什么都不去管了。她没有起身为壁炉添柴。早晨,她头疼欲裂,醒了过来。三床棉被、两床鸭绒被、羊毛衫、裤子,甚至羊毛软帽都不足以抵御寒冷,真是兵败如山倒。她转身向着炉膛,凝视着灰烬和透过烟囱洒进来的微光。她输掉了在这房间里与寒冷搏斗的战争,不得不退却了。睡到厨房里的想法渐渐成形。
  年轻女人在脑海里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尽管刚刚过去两天,她却感到已经离开纽约好几个星期了。事务所、她的同事,甚至是一直盘桓在脑海里的敏感的资料,都被扔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遥远时空之中。当然,她还可以期待准时赶到日内瓦。但是好像连这个愿望都破灭了。
  这种混乱的状态让格蕾丝感到不快。多年来她从不曾向任何东西、任何混乱低过头。事实上,她是座堡垒。不仅职业方面是这样,她的心也是。只要一想到成人生活中最激昂的那段时光,想到她与克里斯托弗婚前的那几个月,她就会感到自己曾经很幸福。然而,这是一种有节制的幸福。她曾满怀激情地走向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毫无危机意识地爱着她。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冲劲、勇气和本能都是有所保留的。这份她生命中惟一的爱情并没有冲昏她的头脑。现在,这种控制力正在失去,她远离了本性,变得一点也不像她所认识的自己。一阵眩晕使格蕾丝动弹不得。她在害怕丧失的同时,又对自己的变化暗自好奇。
  她裹在被子里,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克里斯托弗的遭遇上。她想像着他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很快地征服了医生和护士。他的魅力应该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她笑了。距离果然有效。这趟原本意在修复夫妻关系的法国之旅却把他们分开了。1999年12月30日星期四上午,格蕾丝梦想着能洗个热水澡。
  格蕾丝下楼去了厨房。她将一把椅子拉近炉灶,打开炉子坐了下来,把脚伸进炉膛。足弓处的针刺感让她冻僵的双腿恢复了一点生气。她就这么坐着。路易丝不在,她很吃惊。这时,她发现桌上显眼的地方一张留言条靠在为她取出来的碗上。我回家了。饭等我回来做。蔬菜已经削了皮。路易丝。她回想起来了。昨夜,有人贴着她的门倒在走廊上。跌倒声、路易丝的叫声,然后,一片寂静。是她在做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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