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爸爸,”她喃喃地说,“帮帮我……”
  格蕾丝并不急迫。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几秒钟、几分钟或是更长时间后,才开始为丈夫的命运暗暗担忧的。为了重振旗鼓,她必须首先保护好自己。夜空不再闪电频频,森林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风声在黑暗中越发凄厉。很快,格蕾丝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抬起手臂,触到一棵被连根拔起的松树干,她正躺在这棵松树之下。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树皮。树皮粗糙得像带着皮料的缝边。她的头位于翻起的带着树根的硬土块之下。这棵树正好使她免于被其他倒下的树砸中。就这样,格蕾丝在这场灾难中幸存了下来。她知道自己活了下来,她也希望这样。难以扼杀的能量重新在她的血管中流动起来,这种能量让她在所有的战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从树干下脱身后,她试着坐下,脑袋碰上了混乱地纠缠在一起的树枝。突然间,她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即将溺死在这植物的深渊里。她重新站起来,用力把树枝拨开,在树干间穿行,从这迷宫中钻出来。她化身为松树枝干间的一只松鼠。
  “我是一只多么出色的松鼠!”
  飘逝在风中的声音让她定了心。
  她重新置身于一片自由的天地,这片天地比她为升上位于九十四楼的办公室而乘坐的电梯还要小。关于纽约的回忆断断续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街道的场景、尖锐的警报声、人群、法庭,面对税务机关的律师,这个案子的辩护是那么困难……还有一个商务法庭的会见。这是一种紧张的生活,分秒必争,它专属于那些因为紧急决定、激烈的商谈以及大笔的赌注而极度兴奋的人们。格蕾丝热爱这种极度紧张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世界却不复存在了,或者依然存在,只不过是在距离此处三千公里以外的地方。她试图从束缚着她的壁垒中脱身,但狂风迫使她蹲下。她在等待。除了弯下脊梁、低下头,埋在臂弯中呼吸之外,她又能怎样反抗大自然呢?
  格蕾丝什么也做不了。她紧贴着地面,可能会被树砸中的想法令她感到害怕。风时不时地钻进她蜷缩的洞穴,像是要抓住她,把她狠狠地拽出来似的。她抓紧树干,咬紧牙关,不再为几米远处的树枝发出猛烈的巨响而惊跳起来。渐渐地,响声变得零落。甚至连风暴都稍稍平息了。于是,格蕾丝重新站了起来。
  汽车在低处,四轮朝天,引擎盖着地,被一堆树枝阻在斜坡上。
  “克里斯托弗!克里!你在吗?”
  狂风呼啸,格蕾丝的力量太弱了,喊声消失在她的唇边。车门被堵住了。她抓住门把手,向破碎的挡风玻璃俯下身,仔细察看车内的情况。夜太黑,她什么也看不见。
  “格蕾丝,是你吗?”
  “克里!你受伤了?”
  “一条腿好像骨折了,脚没法动。除此之外,没什么大事……你呢?”
  “放心,我很好。受惊多过受伤。”
  他们几乎辨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格蕾丝独自一人无法把克里斯托弗从驾驶室里弄出来。
  “天一亮,你就去求助。他们会把我从车里弄出来的,他们应该有干这个的工具,”他的声音里彰显着充满信心的幽默感,“除非旅行社骗了我们。你确定我们不是在乌兹别克斯坦?我们的确是在法国,对吧?”
  格蕾丝欣赏这样的反应。突然,她叫道:
  “我可以给他们打电话!”
  “给谁?”克里斯托弗问。
  “救生员!消防员、宪兵……”
  “是警察。”
  “别跟我咬文嚼字!把包递给我!”
  “包?”
  “是啊!我的电话在包里。你知道的,一个有着小屏幕和按键的移动电话。你忘了?”这回,轮到她试着开玩笑了。
  “等一下,我找找……”
  她听见克里斯托弗在动作。
  “在车后座上。”她抬眼望向天空补充道。
  “找不着……”
  找不着,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强忍住这句到了嘴边的话。
  “就在那儿!你再找找。”
  最终他们明白了,格蕾丝的包被抛出了车外。
  格蕾丝诅咒她的霉运。她与这个世界再没有东西连接着了。她失去了与文明世界的联系,比一个新生儿还要赤裸,而周围的一切却都充满敌意。
  “天一亮我就能找到它,”她说。
  “现在是不可能了。”
  “就算把每一棵树都翻过来,把这见鬼的森林里剩下的树都折断,我也要把它找出来!”
  克里斯托弗选择了一种不太受罪的姿势待在驾驶室里。每当闪电照亮森林,格蕾丝都会看见她丈夫脸上那痛苦的表情。共同生活八年以来,克里斯托弗美好高雅的派头第一次遭到破坏。一直以来,这位大学教员竭力维持着与生活琐事、后勤问题,甚至某些麻烦的要紧事之间的距离,他的格格不入有时甚至达到轻浮的程度。现在,他作为标志的这些东西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很明显,克里斯托弗很痛苦。他的脸上布满了阴霾。这就是克里斯托弗十五年后的样子。因为痛苦,衰老的真实面目从他那五十多岁、保养得很好的外表下显露了出来。格蕾丝被一种温情淹没,这种温情让她害怕。她蹲在挡风玻璃边,透过玻璃打量她的丈夫。他的膝盖像是一个突起的船头,在大衣的阴影下显得更大。闪电划过,背着光,他浓密的头发看得很清楚。然而,在这种混乱的情况下,格蕾丝依然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风度。
  “你得找个地方避一避。”克里斯托弗说。
  “我不能撇下你。”
  “我不会有事的,格蕾丝。在树枝下找个隐蔽的地方,裹上大衣。我们要有耐心……”
  她让步了,回到那棵庇护她的大松树下。它的根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带坡度的坑洞,像铺着干燥碎石子的小兽巢穴。格蕾丝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倒着滑进洞里。
  “我就在你旁边!”她喊道,“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亲爱的。我听得很清楚。”
  一阵沉默。
  “我爱你!”
  “我也是,我爱你。”
  她在这个松鼠巢底蜷成一团。埋首于膝盖之间,她突然陷入了人类的蒙昧时代。她重又成为一个易受惊吓的埋伏着的影子,绷着神经、肌肉紧张,在洞穴深处窥视着森林。然而,尽管担忧、寒冷、疼痛,她仍然被生存的喜悦深深打动着。直接来自童年的狂喜就这样深植于恐慌的一角。格蕾丝向她的手指呵气。只要她身上还有一点热量,四周无尽的冰冷就吃不了她,消化不了她,毁不掉她。
  “坚持,坚持。”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她的眼睛习惯了黑暗。风力加强的同时,风声渐起。远方,闪电时不时地照亮森林。最后几次闪烁间还夹杂着爆裂声。格蕾丝正身处一场灾难之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与以前一样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想要忘掉这一夜。苦涩终会留下,时时刻刻破坏着她的生活。今后每年的12月27日对她而言都将是个不堪回首的日子,因为它是灾难日。她痛恨自己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在这样的时刻一筹莫展,这不像是她,这种可鄙的事情与她、甚至与克里斯托弗一贯的经历不相称。格蕾丝并不相信命运,她注重的是现实。
  对她而言,幸存是远远不够的,她要求的更多。眼下她心神不宁、惊惶害怕,担心会留下心理创伤。她认为自己是谋杀案的受害者。一个想法在她脑中形成:这是场卑劣的不光明正大的袭击,而她就是袭击的目标。这是由大自然挑起的战争行为,是在造气象规律的反,是它让一场前所未有的强大风暴袭击了这片如此偏僻、温和、驯良的土地。她没有任何理由应该遭此劫难。她没有理由,她的丈夫也没有。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这些想法有多荒谬。
  四周尽是残枝,折断的、轧碎的、裂开的、炸开的残枝。它们在流血。这是场黏稠而芬芳的杀戮。几个小时前格蕾丝只要一想到要去乡下的朋友家度周末就烦躁。她只能完美地适应柏油马路、摩天大楼、汽油味道、站着匆匆吃完的午餐、撞点的约会、罢工的机场、在好几个口袋里同时响起的移动电话。这样的她,如同旧石器时代的困兽一般身陷被肆虐的飓风摧毁的森林之中。因为愤怒,她几乎要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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