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用手推车运了两趟柴之后,格蕾丝又打了水。山谷中,对立的谷壁在小溪里投下冰冷的阴影。腿边两只水桶里的水啪啪作响。年轻女人在方塔下停住喘口气,顺便搓了搓被桶柄磨疼的双手。厨房的玻璃窗后,汽油灯微弱的灯光在跳动。那是路易丝为了继续干活而点亮的,是这没有星光的天空下,荒凉的高地上惟一的光点。望着舔舐着窗格的黄色光亮,格蕾丝思绪纷乱。曼哈顿的流光与这原始的微光截然不同,但却变得那么遥远。她是如此地想要回到这座历经了几个世纪的老房子里,飞快地逃离黑夜的魔咒,在路易丝的炉灶边温暖自己。这是一种原始的欲望。
当格蕾丝绕过椴树来到门口的时候,小桥边升起一团鬼火,她大吃一惊。不久,一个吞没在黄昏中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
“是我,爱娃!”一个声音说道。
“请进。”格蕾丝推开方塔农舍沉重的大门。
路易丝一看见爱娃就走上前去拥抱她。年轻女人把一只包放在桌上。
“路易丝,我从您家经过。我想您需要衣服。”
“您真好!我没敢让托马斯这么做。他总是跑来跑去的。自从直升飞机走了以后我就没再见着他。”
“我们在家里听说了飞机的事。两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看看。”
她转身对格蕾丝说:
“既然知道了丈夫在可靠的人手上,您现在就好多了吧。”
她说得理所当然,也没指望人回答。格蕾丝默默点头。路易丝和爱娃走到炉灶边。格蕾丝留在那堆熨好的衬衫旁。她观察着罗伯特的妻子,发现对她的第一印象完好无损。像她第一次在那个饱受风暴摧残的农场看到这个脸色因为红色颧骨的反衬而更显苍白的女人时一样,她又想到了光明磊落这个词。爱娃用她谨慎持重的举止告诉格蕾丝,向别人原原本本地展示自己是有些疯狂的冒险之举。格蕾丝了解这种人。或许,在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光明磊落并不代表爱娃身上没有阴暗面。她能感觉出它们在她的内心深处,因为这个金色鬈发、带着知识分子的圆眼镜的年轻女人很不简单。她毫无戒心、一脸坦诚,一种坚守本我的意念给了她平静的外表,让她的脸变得生动。格蕾丝明白,她不会对挫折和伤害逆来顺受。她那么快就能够坦然地面对它们了。
“真香。”爱娃说。
“是浓汤。”路易丝说,“夜晚的秘密,在于上好的浓汤。”
“比起我做的,罗伯特更喜欢喝您做的汤,”爱娃评价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您的手艺。”
“啊哈!”
爱娃因为疲劳和忧虑而紧绷的脸放松下来。农场的生活变得艰难。罗伯特把时间都耗在了牲畜棚里。少了发电机组,那儿的一切都成了问题。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机械的修复上。有朝一日,当一切重新恢复正常的时候,他们也要去买一台发电机回来,这是肯定的。冬季,夜晚总是降临得这么早。断电像是个诅咒。电挤奶机没法用了,罗伯特和爱娃只有亲手挤奶。由于没有保存措施,这些挤出的奶也不得不倒掉。
“牲口不再习惯人工挤奶。这很危险。”
她又说:
“托马斯很快就会去帮我们。但这实在太难为他了。”
她笑了,这一刻,仿佛她已从灾难中解脱出来。这场灾难毁了她的农庄、牲口,摧毁了森林和她安稳地生活、工作在这片地区的梦想。
格蕾丝走上前去。她想接上这个女人的话头。她感到困难,不知该说哪句话才能吸引她,才能找到她们之间的共同语言。她不想有丝毫的唐突。若是换个处境,她是会逃避这种闲扯、这种家长里短的,这是她给它们下的定义。面对这种情况,格蕾丝是很男性化的。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谈话,她也会把它看做决斗,严格按照击剑的方式进行。时刻警惕,严格控制自己和别人,没有一丝松懈,间或做出假动作,暗算贯穿始终。有年冬天,格蕾丝喂了一只棕色半家养的猫。它栖身在一间车库的门廊下,正对着她房间的窗户。她注意到,由于害怕遭到突袭,那小东西从来不会完全陷入睡眠。休息对它来说是绝对禁止的。格蕾丝和它过的是同种生活。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磨嘴皮子上。聊天,这是门古老陈旧的艺术,已经过时,很可能已经失传了。也许她永远都学不会,因为生活在她来的那个地方是那么的困难,也是那么的惊心动魄。
“在你们美国,人们喝汤吗?”路易丝问。
格蕾丝很惊讶。
“当然,路易丝……”
爱娃转头看向格蕾丝。后者尽管穿了很多衣服,但身形依旧姣好。她观察着她,看着这个面容消瘦端正,比她高、比她坚定,同时也比她富有得多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羡慕。这不是嫉妒,她不是那种人。但她的眼睛里有小小的火光在燃烧,泄露了她看见格蕾丝穿着托马斯妻子的衣服时的惊讶。
格蕾丝直觉地认为爱娃会就这个话题跟她说点什么。然而,罗伯特的妻子把手伸向炉灶,宣布道:
“在我们家,为了暖和些,大家都睡在一间屋子里。”
“那些古人也是这么做的呢,”路易丝大声说,“哈,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们话中有话。路易丝和爱娃笑了。被逼无奈,格蕾丝也跟着笑了。
入夜了。爱娃得给托马斯送去一圈黑色塑料布用来盖地窖。
“托马斯又回到了阿尔贝那儿。他不能把他单独留在那里。因为有动物。”
“动物?”格蕾丝问。
“罗伯特已经把猎狗牵回了农庄。但猫就……”
格蕾丝想,对爱娃来说,去幽灵村该是一项额外的任务。家里的事情都在等着她,她太忙了。孩子也必须天一黑就哄上床睡觉,因为他们既不会独自玩牌也不会在汽油灯下读书。没了电视,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她想到要在黑暗中准备的晚餐,想到成千上万因为断电而变得可憎的简单工作,想到在黑暗中所有动作都加倍地费力,更别说还有拖拉机惹人心烦的马达声作背景音乐。为了在灯光下工作,罗伯特把它开进了牲畜棚。
“我去送给他。”格蕾丝说。
路易丝露出难以察觉的表情。
“还是让我去吧。”爱娃说。
“您是怕我到不了那儿?”格蕾丝问,“我认识路。”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答应过托马斯的。”
沉默,格蕾丝又说:
“那么,就让格蕾丝来代替爱娃吧。您知道,我不怕黑。而且该穿的我都穿了,也不怕冷了。”
她知道她说得太多了,但她就是这样。滚滚而来的词语、想法、斗牛式的谈话艺术,以及能避免影射的、不是自嘲的自嘲,这就是她所受的训练。她像所有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那样,有点神经质、有点用力过猛。对,就是这样。这些年来,她活得就像那些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的人那样。对他们来说,停下不动已成为不可能。他们害怕不动起来就会死去。他们不再相信自己有偷懒的资本。
爱娃站起身,拿出一卷黑色塑料布。
“我想这些足够了。”
现在,她急着赶回家去。路易丝叫道:
“别就这么走了啊!我有东西给你。”
老妇人切了一半放在炉灶一角的苹果馅饼给她,又给了她一份葡萄酒炖野味做夜宵。它们的分量都很足。这不符合格蕾丝的教条。她对节食到了吹毛求疵地步,一直都严格地遵守着。爱娃推辞了一下,但只是出于礼貌。这个年轻女人为能把这些她没有时间为家人准备的食物带回去而暗暗高兴。
“有一个冷冻柜要清空呢,而我们只有三个人……”
路易丝想用大食量来诱惑他们,格蕾丝没有搭腔。
“我们也许会为一直断电而烦恼,”老妇接着说,“但决不会为饥饿!”
路易丝急忙把这特意准备的、打包装在塑料盒里的食物塞进爱娃怀里。
“快点回去吧,”她拥抱着她说,“明早我会去你们家看你的。你的灯还能照亮吧?”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