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怎么样,托马斯?你已经挤完这头了吗?还有三头在等着你呢。”
  “它可真难缠。我想我不招它喜欢。”托马斯没有回头。
  托马斯的语气让格蕾丝一震。轻松,甚至充满青春的活力。她从未听过他这么说话。他们之间,从在小教堂顶相遇开始,就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回答爱娃的,不是同一个人。是一个暂时忘却了悲伤的男人。
  “有人找你。”爱娃说。
  托马斯以凳为轴转过身来。他的眼睛滑过逆光中格蕾丝的身影。在昏暗中,他是顺光的那个。光线让他刀刻般的线条显得更加坚毅。这是一张战士的脸,已经四天没有刮胡子了。疲劳使他的皮肤变得苍白,毛发更显黝黑,颧骨也突了出来。直到这时格蕾丝才发现,他左边的眉骨上横着一道伤疤。他蓝色的双眼呈现出试图穿透一切的、令人目眩的光彩。
  “您找到我们啦。”他简单地说。
  “早上好,托马斯。”
  “早上好,格蕾丝。”
  这一刻没有瞒过在一边沉默不语的爱娃。投在托马斯身上的灰色目光没有离开,那是母狼的眼神,在门框处闪闪发亮。正在这时,奶牛一蹄子踢翻了右后方的奶桶。白色的斑点在托马斯两腿间的稻草上散开了。
  将近十一点的时候托马斯和格蕾丝告别了爱娃。他们没有见到罗伯特。他正在田间巡视,修补他们被损坏的围栅。一些桩木、几公里长的金属网被倒下的树砸断,都需要换新的了。对罗伯特来说,其他不幸之外,还得添上这一桩。
  在爱娃的坚持下,托马斯给格蕾丝上了她的第一节挤奶课。他们选了一头温顺的奶牛,它不会不下奶,也没有反抗的动作。格蕾丝坐在凳子上,把桶安置在两脚之间。根据印象,她抓住奶牛的乳房挤压。什么也没挤出来。托马斯的手指覆上了她的。他们为最后的成功大笑着。
  
  “我们有进步了,”格蕾丝边走边说。
  “进步?”
  “是啊。今天早上,我让您笑了。您得承认,这可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
  托马斯没有回答,于是她继续说: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我似乎就只会激怒您,不是吗?”
  她一字一顿地说出第一次见面这几个字。她本来不一定要这么表达的,但它们自己冒了出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做过头了。她警惕起来,因为她格蕾丝刚刚承认了一个事实:托马斯并不像她最初看到的那样粗鲁、阴险。事实上,她不太会应付这种与现实脱节的情况和漫无目的的对话。她做不到。这既不涉及法律也不涉及生意,甚至也不同于和克里斯托弗在一起时那种亲密但又一成不变的关系。她犹豫着,意识到自己的笨拙、青涩。她好像又年轻了。
  她小心提防着。托马斯没有说话。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们都意识到这看似漫不经心的散步有多么重要。随时随地,一切都有可能倾斜。向哪里倾斜?他们不知道。他们离自己的欲望实在太远,与真正的自己太隔阂了。内心有一个无法摆脱的声音在叫嚣,让他们无法听清自己原来的故事。
  “您知道,出事故的那天夜里,我听见了飓风的轰鸣。那声音,我永远也忘不了。”
  她这番话只是为说而说,并不想吸引他的注意力,没有让他感兴趣或是诱惑他的欲望。重要的是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说话。长时间以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目的。然而在这里,和这个男人一起时,她可以与他一起平庸,不用担心他已经开始思考可能被她隐藏起来的潜台词。
  “我也是。”
  她笑了。
  “刚开始……我说刚开始,其实也不过三天而已,我有一种在荒岛上的感觉。被断裂的树海包围,逃不出去。现在不同了。”
  “但在以后的几个小时内,”托马斯说,“我们还是与大陆隔离的。”
  她看了他一眼。他走在她身边。路边镶着干燥石块垒成的脚墙,他们差不多走到森林边界昨天他指给她看牝鹿的地方了。但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没有问他。她知道,昨晚在阿尔贝家,他想对她说什么,即使他愤怒的样子让她受伤。她不会再这么做。他是对的,她想侵犯他的隐私时是那么傲慢、盛气凌人。父亲经常告诫她必须尊重别人。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海军陆战队中士,但没有人会瞧不起他,原因很简单,他懂得倾听并总是试图理解别人。他富有同情心,对人类怀有一种真挚的爱。然而她格蕾丝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女人呢?
  “我跟您说,托马斯,刚开始,我憎恶这种被孤立的感觉。现在,它却保护了我。”
  他停了下来,她也是。她的话打动了他。她感到他因她的话而激动。高原的某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在粗糙泥泞的小路上。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一刻正是他们预想中生活该有的样子。
  远远地,他们辨认出石堆顶端的扶垛,小教堂伫立其上。他们想到了躺在面包箱里的阿尔贝,他正等待埋葬前的祝福。现在他们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并不感到悲伤,不过,与冷漠无关。
  “您听见了吗?”托马斯问。
  “没有。听见什么?”
  “那么来吧。”
  他们来到依旧抵着教堂墙壁放置的梯子旁边。
  “我要爬上去?”格蕾丝问。
  他点点头。
  格蕾丝带着三天前还没有的活力爬上了梯子。身后,是为了防止她摔下来而保护着她的托马斯的高大身影。爬上了房顶,他走在前面,向她伸出手。
  “别害怕。我们要一直爬到屋脊上。”
  格蕾丝抓住托马斯的手,让他领着。
  “跨坐在帆布上。”
  “从这儿看过去,景色真美。”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眼前是一片粗糙的红棕色草地,白雪星星点点,蓝灰色的岩石间或从雪下透出来,他们将这幅景象一览无余。远处,小池塘里的水就好像地上的一片均匀平滑的色块一样闪闪发亮。四周,绿得发黑的针木海洋,从地平线处,喷薄而出。
  “您要现在下去吗?”
  格蕾丝摇摇头。
  “再仔细听听……”
  她终于听见了。这声音,她曾是那么地期盼,以致于现在反而怀疑了。然而声音很容易辨认,这是狂怒的哭泣、机械的吼叫。
  “电锯?”
  托马斯点点头。
  “远吗?”
  “不会太远了,格蕾丝。”
  她咬住嘴唇。托马斯的忧伤像云彩的阴影一样从她头顶掠过。
  “我想下去。”
  
  十一
  
  他们默默地往回走。方塔农舍里,厨房的烟囱向冬季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吐着烟。格蕾丝无法赶走记忆中电锯刺耳的轰鸣声。托马斯说了,明天,也就是星期五晚上,最迟一月一号星期六,道路就能被清理出来。她就快自由了,格蕾丝。她没有应声。为了逃离这里,她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然而一想到离开,悲伤就萦绕着她。这种想法有点暧昧。然而,这种暧昧终究成了现实。
  他们绕过倒在托马斯的4×4上的大椴树。经过的时候,格蕾丝发现树枝上挂着一只秋千。秋千的绳索乱成一团,油漆过的木头座椅落在汽车的发动机罩上。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托马斯推开厨房的门,一股烩肉块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为你们做了小牛肉!”路易丝说,“还有烤土豆和洋葱。”
  一眼看过去,路易丝就明白了。她退到炉灶的阴影中去,无声地把三只盘子放到桌上,又看了看锅里的肉,然后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感激她的这种温柔。他们的确需要单独相处,来面对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仍然无法名状的惊慌。
  格蕾丝冻僵了,她走近炉灶。托马斯抓起一串挂在碗橱背后的钥匙悄悄地上楼去了。这一举动被格蕾丝看在眼里。
  午餐很沉闷,但路易丝的手艺棒极了。就在这时,格蕾丝说:
  “公路就要开通了。”
  她的口气很严肃。站在洗碗槽边的路易丝怔住了。托马斯盯着桌面,把面包拧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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