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罗伯特和托马斯走得很快,格蕾丝艰难地跟在后面。这个曾经透过租来的汽车后窗看到的乡村,对她来说是那么的封闭,面积和美国版图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然而自从事故发生以后,这个乡村似乎变辽阔了。甚至连枝桠堆积的橡树小路也延长了。她终于看到了小路出口和幽灵村口那刻着图案的十字架。越靠近这个地方,她就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昨天她求助的时候也有过。在这里,一切变得可疑。墙面参差不齐,上面的装饰也浮动着暧昧。薄雾吞噬了万物的外形轮廓。甚至连用粗糙的花岗岩凿成的、如此可触可感、实际具体的十字架,此时看去都像是幻象。
  格蕾丝回过头。是米兰达。大猎狗认出了他们的脚印,蹦蹦跳跳地跟了过来。大狗跑到年轻女人的腿边蹭来蹭去。她用手捋了捋它粗糙潮湿的毛。
  “四处都得看看。”罗伯特低声说。
  格蕾丝跟着他们沿阿尔贝家的山墙走了一圈。大房子后面是一个菜园,看上去以前应该不错,但现在已经全毁了。起初,格蕾丝只看见一棵黑色的大树倒在墙上,堵住了大门。接着,她分辨出那红点是一把电锯。罗伯特和托马斯跨过锯下的树枝,格蕾丝留在后面。她停在那里,她不想看这两个跪着的男人正在注视的东西。他们弯着腰,好像正在杀了人的苹果树下祈祷,这样的场景简直要了她的命。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被巨大的恐惧吓住了。她不再好奇、不再冒失、不再……她慌了。
  十米远处,罗伯特和托马斯看着她小声地交谈。格蕾丝挣扎着。她很想坐下来,闭上眼睛,忘掉事故发生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她抵抗着自己内心的疑虑。风暴发生后,她身上有某种东西错乱了。她不再坚定,而她曾经真诚地依赖着这种坚定,从不怀疑。现在,原本简单明晰的想法、观念散乱开了。格蕾丝紧抱一个想法不放,那就是很快、就在几个小时之后,她将远远地离开这里。
  那两个男人向她走来,神情严峻。他们耷拉着肩膀,低着头,浑身上下充满从未有过的悲伤。不管怎么说,格蕾丝还是很高兴他们在这里的。她可不想成为第一个发现阿尔贝的人。
  “我们要把他抬到房间里去,”托马斯说,“我们需要一条被子来抬他。”
  格蕾丝明白,不能让托马斯重回他的逻辑:去盖小教堂的屋顶,而不去救助遇上事故的游客。一想到托马斯可能又会拖延时间,她就生气。
  “我们不能碰尸体!等救援人员到了,他们会按惯例进行处理。应该由专业人员……”
  “我们不能把阿尔贝扔在菜园里不管。”
  这个男人让她为难。她坚持道:
  “你们没权利碰这具尸体。应该由警方来处理。”
  “格蕾丝,你必须得承认一点,我们这不是在美国。”
  僵持的谈话让罗伯特为难,于是他回到事故地点。格蕾丝用眼角看着他。他握着托马斯的斧子,清理着挡住门口的树枝。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哪儿!说到这一点,我禁止您叫我格蕾丝。我可不想继续和您保持这种被迫接受的、艰难的、充满争端的以及令人失望的关系。”
  她停在“失望”这个词上,为脱口说出这个恰当的词而感到快意。
  “我们自己会照顾阿尔贝的,登姆普西太太。所有死者都值得活着的人向他的遗体致敬。”
  “您这是在为推诿责任寻找借口!”
  “他的死亡不是借口。”
  看他不会让步,她改变了策略。她知道该怎么做,这是她的工作。说到底,只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让这个家伙去为她寻求救援。
  “镇静,”她喃喃地说,“镇静一点。我建议我们做个交易。一个协议。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他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托马斯转身看向罗伯特,后者正像个行家似的慢慢清除苹果树的枝桠。现在,格蕾丝可以看见躺在草地上的躯体了。
  “我和罗伯特,我们照管这一切。您告诉我们您想把尸体怎么样,我们照做。在这段时间内,您出发去寻求救援……”
  尸体这个词伤了托马斯。罗伯特再次向他们走来。
  “成交。”托马斯说。
  他们同意把阿尔贝移进屋里。在这期间……等待让人想到不确定因素,因为他们三人都不清楚救援人员将怎样找回这对美国夫妇。当托马斯朝森林方向走去的时候,格蕾丝对他说:
  “我相信您会将我丈夫的情况讲清楚。他受了很重的伤。”
  托马斯没有说话。他的沉默让格蕾丝恼火。果然,和这个家伙进行任何沟通都是白费力气,她想。这家伙自有他的一套思考事情的逻辑。那大概是古老的、乡村的、说不定还是“万物有灵”的逻辑。又说不定是共产主义,谁知道呢?格蕾丝坚持道:
  “我们是美国人。我们作为外国人的权利应该受到尊重。要求他们派一架直升飞机来。”
  “我尽量。”
  “光尽量是不够的!”
  “现实一点吧!看看您四周!难道您真以为,在这座高原上,只要打个响指,医生就会突然出现吗?我们离最近的医院都还远得很,登姆普西太太。”
  “当一个人想要拯救一条生命的时候,距离根本算不得什么。”
  格蕾丝看见托马斯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有一瞬她以为他会打她。男人继续坚持他的主张。
  “您不是惟一有麻烦的人,”他用冰冷的语气说道,“还有几百、几千人和您一样。”
  “我不喜欢您为了逃避责任而把所有人混为一谈!”
  “而我不喜欢您的傲慢和您的铁石心肠。”
  托马斯转身走了,留她呆立当场。罗伯特感到很尴尬,他咳了几声清清嗓子。很快,他们看见托马斯高大的身影从那边的村口消失了。肩上的铁斧在他的颈边闪闪发亮。
  
  格蕾丝和罗伯特回到阿尔贝的屋子里。一楼是个通间,又脏又乱,让格蕾丝想起了废弃的空房子。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花毯子,毯子上还睡着几只猫。罗伯特把毯子铺在菜园结冰的草地上,把阿尔贝放到上面。看着胸口上有一道创伤的残破的尸体,格蕾丝竭力忍耐。她不知道那道伤口是树枝还是锯齿弄出来的。他戴着的摩托车头盔让人联想到交通事故,这让尸体更为诡异。
  “这里是草地,我们可以拖着他走。”罗伯特建议道,“然后,我们一人抬一头。”
  “好的。”格蕾丝回答。
  “您的手这么着,把布缠在手腕上。”
  格蕾丝不用找抬不动尸体的理由。阿尔贝像个十岁的孩子一样轻。
  在通间深处的床上,阿尔贝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罗伯特把他的手交叉摆在胸前,脱了他的靴子,又替他穿上,因为阿尔贝没穿袜子。他们在小房子里找到的惟一一条床单,盖在这个饱受生活摧残的身体上。这具肮脏、畸形、残缺的躯体变得令人印象深刻。发现他不修边幅到如此地步,格蕾丝感到恶心。她很少有机会接触老人,也有可能是她在刻意避免。她所认识的老人都是无懈可击的,洁白的牙齿、紧绷的皮肤、高傲的派头,像处在辉煌的青年时代一样傲慢。他们都有一种希望在明显的衰老迹象出现之前就死去的高尚品位。
  “我去叫爱娃为他梳洗,”罗伯特站在床前小声说,“我把头盔给他留下。下巴上的帽带会防止扣子散开。”
  格蕾丝的头脑嗡嗡作响,脸上呈现出近似阿尔贝脸色的苍白。她很冷,只有靠着床的支架才能支撑住自己。她用战栗的声音问到:
  “罗伯特,您相信吗,您?……”
  她没有说下去。他也没有回答。
  罗伯特陪格蕾丝回到方塔农舍。在和路易丝打过招呼之后,他就回去找爱娃了。格蕾丝了解到,因为没有电,挤奶成为一件很累人的工作。看着他步履匆匆地走向小桥,路易丝说:
  “他们很勇敢,那两个人。”
  这个评价提醒了格蕾丝。在美国也是这样,每个人都在证明自己的勇气,在那儿求生说不定比在这里勉强维生还要困难。格蕾丝让自己平静下来。这里发生的事与她再无关系,她必须去看看克里斯托弗。让一切都结束吧。寒冷渗进了心里。尽管穿着托马斯的大衣,她也再没办法暖和过来。靴子里,她的脚冰冷冰冷。荒芜的地区、断裂的树干、倒俯的电线杆、粗野的乡村,这一切让她失望透顶。甚至连给人温暖之感的小溪的潺潺之声也是冰冷的。她想念纽约,想念霓虹闪烁、道路拥堵的纽约。她想融进在交通干道上互相推搡的人群。这里的世界是颠倒的。这个乡村用黑暗、严寒、孤独和空洞的寂静代替了光明、温暖、杂居和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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