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可怜人!”路易丝感叹道,表达出她的同情,“托马斯跟我说阿尔贝来过了。”
  刚麻利地削完了几只土豆,剥好了一大棵蒜,她又点燃了煤气,一道镶着蓝边的火光突地冒了出来。忽然,她靠近格蕾丝,握住了她的手。
  “孩子,如果是阿尔贝照看他,您就尽可以放心了。他不会有事的。”
  有一刻,两个女人都没有说话。路易丝补充道:
  “可以说你们碰上托马斯是天意。”
  过道的门被打开了。雪花再次飞舞在夜空中。背上落满冰雪的米兰达欢快地抖动着身体。
  
  七
  
  “结冰了。”托马斯说。
  他皮黑上衣的两肩落满了雪。他的语调属于一个习惯了自言自语的孤独男人。但格蕾丝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我的孩子,瞧这风刮的!”路易丝又说,“听听,风在我们耳边刮来刮去,就好像这里还剩下什么可让它破坏的东西似的。”
  托马斯一手提一只水桶,穿过厨房。水啪啪作响,滴在石板上,在蒙尘的大理石上留下暗色的痕迹。路易丝把大锅架上了煤气炉。黄油发出噼啪的声响。
  “大蒜,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路易丝用歌唱般的声调说道。
  没有关严的窗户发出一声吱呀的叹息,更显示出有个栖身之所是多么惬意的事情。格蕾丝不想上楼和克里斯托弗待在一起。她的懦弱令自己吃惊,但很快她就不再去想它,又在呼呼作响的炉灶边停留了一会儿。
  “把这些放到那边去!”路易丝指着水桶,对托马斯发号施令。
  又对格蕾丝说:
  “把这几个平底锅倒满水,我的小格蕾丝,还有炉灶上的水壶。”
  这几个词把格蕾丝从迟钝的状态中拉了出来。克里斯托弗有时会责怪她旁若无人地把眼前的事情撇在一边,让谈话无法进行,就好像周围发生的事都与她无关似的。这样的她,现在,被人命令回到现实中来。
  “平底锅在壁橱里,”托马斯补充道。他等在置于桌上的塑料桶旁。
  格蕾丝走了过来。她一直穿着托马斯的粗呢大衣,可还是冻得发抖。大衣的袖子卷了上去,风帽翻在肩膀上,衣服的折边拖到地上,她看上去像个修道院的修女。她知道那两个人在观察她。值得庆幸的是,黑夜掩盖了她的外表,保护了她。
  格蕾丝递出一个缺了口的珐琅平底大锅,托马斯微微抬起桶。水流淌着,冰冷、洁净,仿佛透明的琥珀一样静止不动。格蕾丝抬起头看向托马斯,他正牢牢地握住把手好控制水的流量。她以为他的蓝眼睛盯着透明的水流,然而它们正看着她。
  “把平底锅放到炉灶上,”路易丝没有转身,“我们需要热水。”
  路易丝用力地晃动黑色大锅的柄,黄油在锅里发出噼啪声。格蕾丝闻到了烤肉片和大蒜的香味,她意识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了。好几个小时没吃东西,她已经快晕倒了。
  “我们要为您丈夫准备一个托盘!”路易丝大声说道,嗓门盖过了油锅的嘈杂,“您把饭给他端到房间里去。”
  “要全熟的,谢谢!”格蕾丝明确了一下。
  路易丝把肉推进盘子里,撒上一大把盐,加上大蒜烤土豆当作配菜。托马斯的刀深陷进灰色的圆面包里,切下厚得跟木板似的两片。汽油灯金色的光晕在厨房的格子玻璃和挂在墙上的铜盆底部留下倒影,把处在深沉阴暗中的面孔映成赭色。
  “明天我给你们做牛肝菌烩肉块,”路易丝一脸馋相地笑着说,“你们肯定没有吃过,我的孩子。”
  她从断电的冰箱里拿出一个纸包,格蕾丝猜不出那是什么。一股霉味和旧草垫的混合臭气扑鼻而来,路易丝把奶酪放在灯旁。
  “这个可好吃了,您就瞧好吧。”
  格蕾丝的喉咙紧了紧,没有反驳。今晚,她再没有力气坚持、抵抗,没有力气表明立场,没有力气要求用紫外线超高温消毒,用X光杀菌……她放弃了一切出于卫生的考虑。晚饭准备就绪,路易丝像首席大厨一样巡视一番。尽管格蕾丝反对说克里斯托弗几乎不饮酒,两个大玻璃杯里还是盛满了黑得像血的葡萄酒。
  “帮我照着亮,”托马斯走到托盘边。
  年轻女人看着这个今天好多次让她恨透了的男人,尽管他的行动依旧略带迟疑,但她不再确定他是否喝了酒。行动被黑夜掩盖,人们的身躯混在一起,成为一个人的。他们好像在同一个墨水瓶里斗争。托马斯递过来一个烛台,格蕾丝用手抓住。
  “您在前面走,”他说。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他叫她的名字。
  “晚安,夫人,”她临离开厨房时冒出一句。
  “晚安,亲爱的!”老路易丝没有转身,她正试图把一根柴从炉灶中间的孔塞进去。但那根柴太粗了,被粗暴对待的生铁炉口发出一阵摩擦声。最后她硬是用铁钩子把柴塞了进去。
  托马斯举着托盘。过道一片漆黑。寒冷、一阵墓穴般的寒冷从门口钻进来,沿着螺旋楼梯盘旋而上。冻伤的创口湿乎乎地黏着皮肤,好像一层污垢。从今早起,格蕾丝就梦想能洗一个热水澡。
  “我跟着您,”托马斯说。
  她爬着楼梯。拿着烛台,她的动作有些笨拙。蜡烛离脸太近,眼睛都被映花了。她回头看向默默跟在她后面的男人,竭力分辨这团移动的黑影以及它的步伐。她连他的脚落在什么地方都看不见。他们终于到了平台。一连串的房门中,有一扇镶着金色的细边,格蕾丝推开了它。
  “我们可没把你给忘了!”她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话说得怪异。
  克里斯托弗抬抬手算是回答。房间最里面贴着地面的壁炉中,木炭的火正旺。
  他打开衣橱。
  “鸭绒被在这儿,”托马斯把托盘放到圆桌上,指给他们看。
  “今晚天气会很糟糕,”他又补充道。
  在大脑把他的话确切地翻译过来之前,格蕾丝就已经明白托马斯想说什么了。他的话令她心里涌动着对所有忍受这个冬夜的生命的同情,包括那些动物在内。随即,她又为没有回厨房和老路易丝以及这个微醺的男人待在一起而后悔。那里,炉灶呼呼作响。
  门重新关上。托盘还冒着热气,但它的温暖也很快就会被房间里强大的寒冷所吞噬。克里斯托弗勉强对格蕾丝笑了笑。阿尔贝并没有完全消除他的痛苦。远离脚踝的地方,疼痛依旧。
  格蕾丝睡不着。羽绒从鸭绒被红色的丝绸被罩中漏了出来。年轻女人想起自己对羽毛过敏,但她实在太冷了,冷到忘了打喷嚏。她累极了,然而身体却拒绝入睡。她和衣躺着,风帽耷在脑门上,手抄在口袋里,等待时间在远处挂钟的敲打声中逝去。外套散发出男人特有的麝香与烟草的气味,这是托马斯的味道。她躺在一个陌生人的臂弯里,被紧搂着、温暖着。克里斯托弗与她正相反,因为受了伤,他陷入了一种看似休息的恍惚。他的身体发着高热。格蕾丝揣度他可能会出什么事。她可不是好糊弄的。阿尔贝不可能治愈骨折。虽然疼痛可能由于克里斯托弗的心理作用被缓解了,但伤痛依旧存在于撕裂的肌肉和折断的骨骼中。
  
  打破沉寂的是克里斯托弗。
  “格蕾丝,我们留在这里干吗?你能告诉我,我们究竟为什么要留在这座冰冷的、说不定还闹鬼的大房子里吗?”
  她盯着床尾的窗户,没有马上作答。透过那黑色的长方形可以猜出,外面下雪了。
  “我不知道,克里。我只知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绝对。这一点,我很清楚。”
  “但怎么离开呢?”
  “不管怎么说,我们决不可能永远被困在这里!这是在法国。你也听了收音机。那边,他们好像已经开始行动了。”
  她说了那边,但并不确定那边是指哪里。这个那边在被摧毁的森林之外,在断木海洋的彼岸。
  “我们的确是在法国,”克里斯托弗又说,“每次跟法国人在一起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总是这样。每次都是我们美国人在他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帮他们摆脱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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