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你的脚踝怎么样了?”格蕾丝很担心。
“我感觉,那个阿尔贝把它给砍了。当然,我知道它一直肿着,但却感觉不到它还连在我的腿上。奇怪吧?”
格蕾丝没吭声。当晚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因为谈什么都无济于事。
深夜,格蕾丝听见厨房传来动静。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发出一串响声。接着断断续续传来路易丝沙哑的嗓音,她好像爆发出了一阵大笑。格蕾丝感到自己被排除在一种真正的亲密之外。然后就是长时间的寂静,更像在掩饰什么。最后,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开了又关,之后便再无响动。挂钟敲了一点。外面风停了。在这样的寂静与寒冷之中,格蕾丝等待着。这个方塔农舍像一个墓穴。死亡也不过如此吧,她想。寒冷渐渐渗进她的体内,令每一根神经绷紧,时间被拉长了,让所有的参照都消失。她这么想着。是啊,冬夜,在利穆桑高原这个迷失的角落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没有无线电,路上没有车,甚至连路都没有,没有填满她空虚内心的嘈杂,这一定就是死亡。目前为止,她还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过虚无。当然,在她父亲每况愈下的时候,她也曾想过生病,想过逃离他的方法。
格蕾丝留意着壁炉,为火可能会熄灭的想法而担忧。将近两点的时候,她起身添了一根柴,在黑暗中寻找风箱,好让火炭重新燃烧起来。摸索中,她碰倒了靠墙放置的火钳。火钳撞在壁炉槛上,在黑夜中发出清晰的响声。无论如何格蕾丝都不想在黎明时就被更凛冽的寒气包围。
“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自问,“事情开始变糟的呢?”这一次,她想到的不是风暴,不是事故。她想到的是和克里斯托弗之间被时间冲淡的爱情。这就好像寒冷驱散被褥下她身上燃烧的温暖。暗地里,比起长时间的疏离、吸引力的渐渐萎缩,她宁愿选择一种突然的疏远,一种对他们的柔情猛烈的一击。前者与她的行事风格相差太远。她甚至随时准备被背叛,而不是潜逃。但是最终,他们这样没有激情的生活,是否就是一种背叛呢?
她想起克里斯托弗向她迈出的最初几步,想到这么耀眼、这么有名望的男人,竟然会对一名小小的女学生感兴趣,当时的她有多么惊奇。这是不是因为她确实超过了他所认识的其他所有女人呢?长时间以来,为了确保这一点,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名对案子铁面无私、聪慧敏锐、举止出人意表的成功律师是靠逼迫练出来的。克里斯托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这样。她也不知道当时的她是什么样子,但肯定不一样。她当时的朋友也不像现在的朋友。是克里斯托弗塑造了我,她想。现在,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困扰。
夜间,格蕾丝三次起身为壁炉添柴。她摸索着前进,迟疑着,困倦和失去主见的感觉敲打着她。我像个照看孩子的家庭主妇,多次起夜哄孩子或为孩子盖被,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睡意?地俯身相向的并不是摇篮,而是即将熄灭的火炭。格蕾丝每次都会躺回到她那发着高烧,但睡得很安稳的丈夫身边。她把被子拉到他的胸前,停下来观察他由于疼痛和忧虑而凹陷的脸。她透过他憔悴的面孔寻找他平日生活在她眼皮底下时隐藏起来的一些东西。将近五点的时候,她睡着了。她做了个梦。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梦了。早晨醒来,她已经把梦遗忘了。
她是被冻醒的。尽管戴着风帽,她的太阳穴依然像被钳子夹住似的疼。她旋即回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瞬间,一切在她眼前重现。不是按照白日里发生的顺序,而是按照她脑子里对突发事件重要性的划分。奇怪的是,关于事故的记忆消失了。格蕾丝转向克里斯托弗。她丈夫正看着她。
“你还好吧?”
他们两人之间,她只找到这几个词。他看出来了。
“还是有点烧,但不像原来那样难受了。”
克里斯托弗的话总是一语双关,话里隐藏着别的意思。刚开始,这让她敬畏。她曾经很欣赏这种有话不直说,背后藏着陷阱的说话方式。克里斯托弗是格蕾丝认识的人中最复杂的一个。在商务律师的领域里,一切都再简单不过。男人和女人着手问题的方法是如此相似,处理问题时又照章办事。一旦到了可能回答“谁受益?多少?”的问题的时候,所有理不清的资料都会以最诡计多端的方式组合起来,成为绝对拿得出手的文本。但克里斯托弗是一名大学教授。这把格蕾丝难倒了。这是种虚荣的职业,视金钱如粪土,把全部才华都挥洒在研究罗马法条在城市的出现或其他更加无用的问题上。在格蕾丝念书的时候曾经避免让自己成为这种人。但克里斯托弗却正是那些允许自己浪费时间的人中的一员。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家原籍东岸,极其富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电脑公司的总裁,一个管理商务银行。他呢,他是妈妈的宠儿,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包括把生命浪费在思考抽象的问题上。他是一个从来不用担心失败的继承人。在这一点上,他们知道彼此是不一样的。
格蕾丝起床了。穿着衣服睡觉让她变得畏寒,站起来的时候她颤抖着。趿拉着皱巴巴的拖鞋,她走到墙上的一面镜子前。镜子里的脸令人害怕,眼眶发黑,脸颊浮肿,脸色苍白。变得还真快,她想,别人还以为我是个贫民或是个吸毒者呢。她神经质地把手插进头发里,推下了风帽。她想洗个热水澡,实在不行,淋浴也可以。必须得找到机会。格蕾丝十分烦躁,肮脏让她萎靡不振。镜子的一角映出了克里斯托弗的影象,他正观察着她。
昨夜下雪了。过道前倒掉的椴树上落了一层霜。庭院里铺砌的方砖路面上,脚印清晰可见,它们通往小桥的方向。天空是深灰色的,曼哈顿的天空有时也是这个颜色,那是在冬季清晨哈德森港口结冰的时候。远处,电锯嘶吼着,撕碎了这个冰雪覆盖的乡间的宁静。这尖锐的声音,在其他情况下难以忍受,现在却像希望的信号一样回荡着。
“我去楼下厨房看看有没有早饭,”格蕾丝说。
“请你把桶拿近些,”克里斯托弗要求道。
她好像没听懂,也不想听懂。
“对,是桶。这样免得我去……走廊尽头。”
格蕾丝照办了。她恨自己愚蠢的厌恶心态。
厨房的门关着。格蕾丝考虑是否应当敲门。想到路易丝和托马斯都不是会故作严肃的人,她便直接进去了。
“早上好!”路易丝欢呼道。她手上的平底锅里,牛奶冒着热气。
生铁铸的炉灶像蒸汽锅炉一样发出轰轰声。这里,温暖与笼罩别处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这所大房子里的所有生机都集中在这里。
“早上好,路易丝,”格蕾丝说,“您起得真早。”
她机械地说着,努力使自己对这个老妇人更亲切些。路易丝看起来比昨天年轻。大约六十五岁的样子,看重年纪的格蕾丝在心里揣度着。路易丝微笑着。她在一层又一层的羊毛坎肩下穿着一件花长衫,颜色相当暗,几乎成了黑色。像五十年代的外祖母一样,她灰色的头发打着小卷,明亮的眼睛神采奕奕。
“不是太冷吧?”路易丝端着平底锅凑过来问。
“我现在可以穿着帆布鞋穿越南极洲和百慕大了!”
“可怜的孩子!”路易丝放声大笑。
路易丝把一个豁了口的大碗推到格蕾丝面前。
“您靠着炉灶坐,”她的语气像是一位为孙女准备点心的幸福祖母。
格蕾丝坐下了。经过那样难熬的黑夜,她无法拒绝。她生托马斯的气,同时又希望能找到词激发他,让他更加主动。采取主动,而不是听天由命地待着,这正是那个男人所欠缺的。托马斯看上去完全没有竞争意识,这是他的症结所在。格蕾丝想起那些批判第三世界工人懒惰的陈词滥调。这家伙要是到美国当个玻璃清洗工或是加油站的加油员,恐怕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比萨店的服务员他就更干不来了。
格蕾丝面前的缺口碗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个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物,人们要带上手套和口罩才能搬动它。它应该属于那些当年由于缺少足够的空间而没能被装上五月花号1620年英国清教徒去北美殖民地时所乘船名。的东西。格蕾丝从来没有把这么旧、这么恶心的东西放到过唇边。正当她一言不发、怔怔地盯着碗看的时候,路易丝倒上了咖啡。雾气升腾到格蕾丝脸上。年轻女人闭上眼睛,躲避着,难以接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物质匮乏、野蛮粗俗的世界里。在这里,一切都回到了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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