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答复她的是墙壁的回音。
“我迷路了!我丈夫受了伤,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就在那边……”
她的手臂伸向过来的方向。她尽量使自己显得恭谦,近乎乞求。
“我们需要帮助,求求你们了!”
她等待着。乌鸦从天空飞过。有目光投在她身上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格蕾丝猛地一哆嗦。她听见门户大敞的牲畜棚里有动静。她小心翼翼地走近,跨过门槛。尽管四下仍然充斥着稻草的味道,但很显然,这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养过牲畜、没有蹄声回响在石板路上了。房梁上满是被遗弃的燕子巢,屋顶上结满蜘蛛网。突然,格蕾丝发现最里面的墙壁边蜷着一个缩成一团的影子。
“您是谁?”
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她。
“请帮帮我,我迷路了。昨天晚上我和我丈夫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们的汽车……”
寂静中,她听见嘶哑的呼吸声。
“您受伤了吗?我可以帮您……”
她的话还没说完,那个影子就跳了起来。她瞥见一张长满灰胡子的脸、牙齿掉光的嘴和一双突起的眼睛。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没想伤害她,只是要不顾一切地逃开。推搡之下,格蕾丝跌倒了,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带着摩托车头盔的身影大步地逃跑了。
三
格蕾丝爬了起来。那人的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她甚至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牲畜棚门口。现在,她只想做一件事。那就是遇见一个人,无论男女,最好带着移动电话,最好还能告诉她她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灾难。她背靠着花岗岩门框,裹着撕破的大衣,抱着手臂,手夹在腋窝下,头抵着石头。她不动也不出声,一脸的疲惫。她规律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结成霜。十字架的底座附近,泛着青草的深绿色的水源被雪染成了白色。当五年前格蕾丝想要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就不抽烟了。但是现在她很想要根烟。
有种魔力把这个村落凝固在超现实的宁静里。在纽约,鼓动人的紧张感、城市的运动还有喧嚣,就像雨水和阳光一样播洒于城市上方。这里,静默牢不可破,就格蕾丝的经历而言,只有“虚无”才能与之媲美。它像对面围绕着废弃花园的石墙一样可触可感,又像这个屋顶报废、碎片散落遍地、巨大壁炉熄灭已久的农舍一样伸手可及。
格蕾丝在等她的心跳回复正常。她在等那个熟悉的自己重新回到身旁。深呼吸。确切地说,她没有在想克里斯托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自从进了肯尼迪机场起,格蕾丝就一直在为工作烦恼。现在,这种烦恼消失了。这是一种开小差的行为,是一种令她动摇的空虚。但奇怪的是,在这被放逐的心灵深处,好像有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在滋长。
仰面朝向飘雪的天空,她发现了一条线,一条普普通通的电话线。
“沿着这条延伸到房子后面的线走……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十字架前方,电线杆立在两侧长着高大橡树的小路边。格蕾丝开始顺着它们走。左边,一条小溪横穿牧场。牧场周围圈着篱笆,沿篱笆种着一些树。三百米开外,道路急转上升,没有了树的掩映。格蕾丝来到一块开满蝴蝶花的空地,花朵在霜雪中饱受煎熬。电线杆沿着陡坡向下探入,消失在不见底的山谷深处。在一个视线更为开阔的斜坡上,她望见一座平板石桥横跨溪流,石桥那边,一幢农舍若隐若现。
农舍。格蕾丝对古老大陆上的建筑很陌生,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了。但这幢建筑的整体是那样惊人的狂野有力,以致于农舍这个词依旧不够贴切。如果不是那么粗犷,说它是城堡也不为过。因为在它正面的一角建有塔楼、一座方形塔楼,质朴、坚固,矗立于岩石之上。农舍式堡垒,只有这个说法最能形容它那从黑暗时代走出来的笨重的墙垛。一扇窄门,两层风格迥异的窗户,有些还带着中梃;创痕斑驳的墙壁上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倾斜的屋顶上白雪皑皑;巨大的花岗岩烟囱朝天张着饕餮大口。呼之欲出的蛮荒——这便是整个建筑留给格蕾丝的印象。
格蕾丝离开她的观察岗,穿过小桥,走近那幢建筑。在距离建筑正面几米远处,她绕过一棵倒掉的椴树。它的树根裸露着、枝叶茂密得惊人,倒下的时候砸瘪了一辆4×4一种四轮驱动越野车。。车的顶篷和引擎盖凹陷下去,这幅场景让她想起了克里斯托弗。
“有人吗?我们遇到了一起事故!我丈夫他……”
没有人。房门大敞着。格蕾丝走进半明半暗的过道。这个过道正对着螺旋形的石阶。
“有人在吗?请回答!”
几双男人的鞋,有拖鞋有靴子,摊了一石板地。它们上方的衣钩上挂着一件破旧的打猎用英式长雨衣,一件袖子上有窟窿的坎肩,还随随便便地挂着一枝猎枪……右手边是一间宽敞的厨房,里面乱得吓人。洗碗槽里盘碟摞得像座小山,购物袋杂乱无章地放在农家大桌上,干柴被马虎地堆在熄灭的炉灶边。炉灶散发出潮湿的黑炭气味,弥漫了一屋。
“有人吗?”
门厅的另一边,饭厅的门敞着,墙上镶着齐腰高的油漆过的木板,还装了一个壁炉,壁炉上陈列着猎物的标本。整个饭厅洋溢着19世纪的外省风情,杂乱无章却又很舒适。成排的房梁和因为年代久远而发黑的沉重的橡树壁橱,让原本就光线不足的室内显得更加阴暗。一些衣服堆在两张椅子的扶手之间等待着不一定会到来的熨烫。小格子窗户前摆放着一张写字桌,上面是成堆的书籍和一部电话。格蕾丝一把抓过话筒举到耳边,拨了急救号码,18。她在踏上法国土地之初,便把这个号码牢记于心。然而,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格蕾丝挂了电话,又重新拿起,拨打国际长途,拨打她在纽约的公寓的电话,盲目地尝试……
格蕾丝怀疑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接听。她不是刚刚才看见翻倒的电线杆和树枝间拖垂的电线吗?不过格蕾丝永远都不会放弃希望。她认为只要不到最后一秒,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只要骰子还在转,就没人能断言它会停在哪一面。屋子里透着让人无法忍受的阴冷。她放下听筒,看了看表。十点。她已经离开克里斯托弗两个小时了。
格蕾丝走进厨房,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圆馅饼和一把小刀。她饿了。她在壁橱里发现了一罐果酱,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确定还能吃。苍白的光线透过脏到难以置信的格子玻璃。她被那白光吸引着走到窗边。这面包有种陌生的味道,平淡、厚重、粗糙,一点也不像纽约时髦的面包店里卖的法国面包。尽管心里有成见,但她仍然吃得挺起劲。果酱沾在唇上,像一圈小胡子。这让她回到了童年,重温那时的无忧无虑。但她真的无忧无虑过吗,格蕾丝?从她的母亲收拾好行囊,父亲在房间里独自哭泣的那一天起?那时,她五岁。
她注视着来时的那条路。慢慢咀嚼的同时,她描摹着把她带到这里来的路线,确定是宿命在引导她的脚步。她要反抗,这就是她所接受的教育:竭尽全力,给出确切、有效的指令。可是给谁呢?在移动电话上轻敲下号码,吓几个合伙人一跳,用这件麻烦事激发他们的能量,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哀求他们。她办不到。食物渐渐发挥了作用。格蕾丝觉得双腿有了些力气,拿着面包片的手指也不再颤抖了。一股热流蹿遍全身,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所处何地。她认命了。
“我们到了,克里,在你的城堡驿站里,”她喃喃地说道,“你说对了,我没有失望。”
她的语气并不让人怜悯。怜悯,这是她最为憎恶的接受方式。这很讽刺,就像她每次暗自受伤或是处境艰难时一样。
格蕾丝吮着甜丝丝的手指。她呼出的空气在窗玻璃上留下水雾,水珠滚动了几厘米就停下了。她好多了。她要离开、上路、探索这一方费解的天地。风暴把她扔回了10世纪,扔回了蛮荒中的某处。她要忍耐,要让一切都好起来。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有条湿漉漉的舌头在她的小腿上游走。一只狗,一只卷毛大狗在她脚边摇着尾巴欢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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