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风暴
作者:让-居伊·苏密
“这是荒原上的野风。让人联想到摩擦声。”
格蕾丝一位流亡纽约的西伯利亚朋友曾经对她说过,在依尔库次克东西伯利亚城市。无垠的冰面上,人们可以听见地球转动的声音。此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种伴随着心跳节奏的风啸声。她还认为他们本应快速地、不假思索地、无声地投向彼此,汲取彼此,发掘他们所有的秘密。在别人抓住他们之前,抓紧彼此。
托马斯垂下眼睛。他的言语打了结,压在喉咙深处,无法越过嘴唇。他已经沉默得太久了。昨夜,他将这个女人挚爱一般搂在怀里。而对她而言,他可能只是个御寒的保护层。他回想起自己曾看着她入睡。但他同样回想起她的激烈和绝望。
“我们走走吧,如果您乐意的话。”
这话是格蕾丝说的。她知道他想对她说什么。她明白他不能说。他站在她的下方。他,这个巨人,抬眼望着她。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她,格蕾丝。
“向那边走。”她补充道。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伸手指向西方。也许是为了逃离电锯嘶哑的声音,逃离幽灵村,甚至是方塔农舍。也许是因为这个方向的天空有着让人逃离的信号闪光般的光芒。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米兰达不知疲倦地环绕着他们来回奔跑。他们羞怯地沉默着。一片沙化的荒原沿斜坡缓缓展开,泥炭层上长满刺柏,静静地守望着荒漠。它们长在一望无际的广袤森林的边界上。突然,格蕾丝靠近托马斯,挽住了他的手臂。她紧紧攀住他。他们的脚步调整得彼此一致了。
“昨夜我很好。”她把头靠在托马斯身上。
“我也是。”
他们不再说话了。他们还不能说得更多。特别是他。为了这句“我也是”,他付出的代价比对她说第一句话时还多。她说这些话是事先酝酿好了的,何况又是由她先开口。他们迈出了相互承认的第一步。接下来,她更加实际。时间在她眼前流逝。而他呢,在沙漏面前他依旧双眼迷茫。他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是什么。他以为他们的时间是无限的,因为他以前就是这么过来的。荒谬!
他们默默地走了很长时间,满足于这种沉默。他们能说些什么不切实际的话呢?他们找不到。他们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比起可能会一下子哽在他们之间的话语,沉默将他们联系得更加紧密。他们知道这一时刻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的生命走到现在,就是为了能像现在这样在牧草上漫步。他们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什么样的踏实?只有此刻才能让他们安心。像那些经历过的人描述的那样,他们感受到的像是一种突然产生的信仰。还不止这样,他们信赖的并不是肃穆的、可以庇佑他人的至高无上的神灵,而是一个类似于他俩那样颤抖着的,同样脆弱、同样赤裸、和他和她一样卸下武装的东西。
“您还记得吗,在小教堂的屋顶上?”
还是她采取的主动。作为女人,她猜想这个痛苦的巨人可能无法很快回应,他没有她那么伶俐,也更加胆怯。于是她巧妙地选择旧事重提。因为这是他们的旧事。中间间隔了四百万年,还是四天?他们已经记不起来了。
“您刚到的时候很狼狈。”
她冲他扬起鼻子。现在,她想要抓住他的视线,她要确定它们还是蓝色的,没有因他们迈出的这最初的几步而变色。而他呢,他却继续盯着地平线。他还不能承受她过近地注视他。这会让他感到不舒服。他需要空间。也许还需要她对他这个被勘察者的兴趣永远别再消失。她懂了,低下头去看她绿靴子的鞋尖。同时,她又向他的手臂贴紧了些。他,毫无怨言地让她依靠。在他的手里,她像女式小阳伞一样轻盈。
“那是值得的。”
为什么她会这么说呢?这句话含有太多的言下之意。她的语气隐约带着疑问,但又不完全是疑问。对她来说,这是肯定句。不管了,反正你就是复杂而且狡黠,格蕾丝。管他呢,说都说了。她蜷在他身边。她在窥视。大个子很紧张,他只能紧紧地搂住她。他可以这么做,他也清醒地知道必须这么做。如果他再没有反应,她可又要开始了。这就是她的打算。走到那边常年被西风吹弯了腰的刺柏附近的时候,她会再做一次尝试。要怎么做呢?她还不知道。不过用不着了,因为他说道:
“是啊,那是值得的。”
她笑了。她赢了。他学得很快。他掌握了正确的语气,这种语气标志着一生中最重要的几句对话。这几句话,人们可以说:我一生中只在两三句话中感受过这样的语气,不会再多了。而它表达爱情的频率又比友情还要稀少。格蕾丝很幸福。托马斯也是,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当由女人主导的时候,他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她放心了,于是开始尝试某些更冒险的举动。在象棋中,这种睿智的手段肯定应该有个说法。在修辞学上也是,不过格蕾丝忘记了,再说了,这也不是问题所在。
“屋顶的确要修葺。”
陷阱张开了。她在等待。只要一步走错,他们就会倒退好多步。米兰达在二十米外刨着地。格蕾丝虚构了一个赌注,想着这个诡计实在太过浅显了,他不会屑于上当的。虽然并不指望,但她的手还是鼓励一般攥紧了托马斯的胳膊。
“不仅是房顶,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不过最重要的已然说出。格蕾丝笑了。她胜利了。时间,现在是这个问题在困扰着她。这是个无法回避的最终对手,不能用言语去哄骗,要战胜它,只有用惟一的也是终极的办法。他们走到在地上挖坑的大狗旁边。米兰达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仿佛他们的靠近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了。它的鼻子沾满黑泥。它叫着,鼻子在小坑里乱拱。不一会儿,它的后腿间就碎石飞溅了。
“还有?”
格蕾丝并不松口。她知道自己必须得硬下心肠,哪怕他才刚刚恢复,哪怕他是如此脆弱。她对他来说才是第一位的。他之前经历的那些统统不重要。为了不再活在不幸里,他要把一切都忘了。
“还有,我们。”
说出来了!格蕾丝停下了脚步。他还要继续用他那仿佛大病初愈的步子走下去,他,如此强壮的他。但她拉住了他。她松开了他的手臂,手指在他皮衣的领子上蜷曲,轻轻一拉,而后,奇迹发生了,他停了下来。格蕾丝贴上了他。她要重新感受这具坚实的胸膛,她想要紧贴在上面。他的手臂拥住了她,将她搂紧,在她背后留下翅膀一样的印记。冷冷的轻风环绕着他们,她从软帽中散落出来的棕色发绺在风中飞舞。她闭上眼睛,脸颊贴在他的羊毛衫上。而他呢,他看着地平线,双目微翕,长满杂乱胡须的脸上苍白一片。他们都没有说话。他知道她在听他的心跳声,而他则大口呼吸着她女性的芬芳。他们都痊愈了。他们就是彼此的灵药、彼此一直在等待却不敢希冀的安慰。然后,格蕾丝站直身子凝视着托马斯。他们的唇触到了彼此,冰冷。火热。
他们相互依偎地走着。她面带微笑,这让她展现出一种不一样的美。她身上一直带着世故、造作和一种精练过头、不近人情的细致,但这也是她真实的一部分,他同样喜爱。只不过,她现在多了点东西。一种泰然。她由美丽变得性感。这更令人心动,更加迷人。更加持久。
这个吻改变了一切。现在,她希望更深入地了解他。她希望能给他们留点时间,好积累更多真正的回忆,他皮肤的纹理、他体毛的柔软、他头发的味道、他手指的力量。格蕾丝是实用主义者。他还是个不会计算的孩子,不知道分钟和小时的加减法。但她不是。她希望彻头彻尾地了解他。
她还想说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想闲聊。她希望嘴唇里能吐出从未说过的话语,她希望能原原本本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她的脑海里画面纷呈,洋溢着语言无法表达的激情,她抓不住它们。当激情不能承载之时,她就停下来,用她从未有过的激烈动作抓住他的领子,吻他。于是她脑海里的画面充满了他。她把爱的希望传递给他。他高大有力的男性身躯从未输给过谁,除了她。她感到这具身躯变得僵硬,重又成为真实的、活生生的、与这片如果不愿苟延残喘就无法存留的土地相适应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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