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倪藻立即听出来了,赵副教授的中国话不像久居海外的人的那种口音和腔调,倒更像“自己人”。同时,赵的这几句相当口语化的话,反而一下子给一直温文尔雅的座谈增加了一点沉重的气氛。
天色突然黑了,主人打开了会议室屋顶上的隐灯。倪藻看了看表,还不到五点钟。他又看了看窗户,是天阴了上来。停在树枝上的两只小鸟不见了。
贝蒂小姐匆匆走进了屋子。她走路的时候带着一种职业妇女的目不斜视的庄重与讲求效率的紧张。其实,贝蒂小姐还很年轻,正是谈情说爱的年纪。但她的穿着、举止、言谈乃至于笑容都带有一种中国式的朴素。倪藻坚信这种朴素是中国式的。学习某一种语言就会不自觉地受到某种文化的熏陶,倪藻自己就有这样的经验。而且,他相信,把一种语言当作一种文化的轨迹而不是仅仅当作一种表意的、随时可与自己的母语互换的符号,乃是学好那种语言的首要条件。
贝蒂小姐径直来到倪藻身边,拉过一个椅子坐下来,悄声告诉倪藻说:“我去掌握有关史福岗的信息。史福岗从中国回来以后,一直在这所大学任教。去年十一月,他已经退休。他经常不在这里,或者到亚洲一些地方旅行,或者到乡下去。据说前不久他和他的太太还在中国,现在呢,人们说他们夫妻二人可能是在马尼拉。史教授在这里退休了,却接受了菲律宾大学的聘书……”
“您是说,现在在这里,是找不着他或者他——太太了。”“太太”这个词,已经搁置得很久了,倪藻用起来略觉异样。
窗外似乎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树叶和细枝颤动着,道路上驶过的汽车溅起了些许水花。窗子的隔音性能绝好,人们在室内听不到雨声,因而看起来一切像是一幅画。
远看山有色,
近听水无声,
春去花还在,
人来鸟不惊。
这是童年时姨母教给他的谜语。这里鸟不躲人,因为人不伤害鸟。为什么我们那么不注意保护鸟呢?甚至公布了法案也不行。有些人硬是要去伤害从不伤害人的鸟。他们一有机会就要去伤害别的生灵。而他们自己,又常常被……
“是的,这里只有他们的空房子。您大概很悲哀,您看不到老朋友了。”贝蒂同情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看来,不该见他们……”倪藻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若有所动,不知道是解脱还是惆怅。赵微土向他淡淡地一笑。
座谈结束了,人们准备离去。赵博士走了过来,略略前倾着身子,对倪藻说:“您想见史福岗或者他的太太吗?”
“是啊,您认识他?”倪藻的眉毛一挑。
“熟得不得了。”这“不得了”三个字的发音有点夸张,有点像解放前话剧的舞台腔,有点——不,显然不像当今中国大陆的人们说话的语气。“据我的最新消息,史太太已经回来了,她是昨天晚间到的,乘的是西班牙航空公司的飞机,机票要便宜一些。据我所知,情况就是这样。”说着,他向贝蒂小姐点了点头,似乎为自己提供的情况与贝蒂不同而感到歉意。
“那就太好了,请您帮助倪先生与史太太联络一下,可以吗?”贝蒂小姐高兴地、凑趣地说。
赵微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电子计算器,按了几个字母,显示盘上出现了施特劳斯·沃尔夫岗(史福岗)家的电话号码。抄起电话听筒,按照这个七位数字的顺序,轻按着电话机上的小小的键盘,键盘发出高低不一的短促的乐声,过了一会儿,赵微土兴高采烈地说:
“史太太吗?辛苦辛苦……我是谁,哟,您没听出来,准是让飞机的发动机的噪音给吵的,我是小赵……”
赵微土的整个语调、语气、神气似乎都与他们脚下的这块欧洲国家的土地、与H市、与他跟“史太太”的所在国籍及“史先生”的纯正欧洲血统无关。电话耳机里清晰地传出了北京味儿很足,而且是老北京味儿(解放前的北京味儿)的史太太的说话声:“小赵呀,你这个机灵鬼从哪儿打听到我回来啦……”霎时间,倪藻完全忘记了此身何地,他只当是在隆福寺东四人民市场旁边的一个公用电话间里呢。
“……北京来的一位朋友,他的父亲是史先生的老朋友……您猜猜……什么?您猜不着,他姓倪,倪藻同志,怎么样?”短促的沉默,对方大概仍然没有反应。这使倪藻有点伤心,他甚至怀疑自己不远万里而来打问他们并且今晚离团独自行动是否明智、是否必要、是否荒谬和愚蠢了。
赵微土捂住了送话器,他用与他打电话的腔调全然不同的礼貌的态度问:“史太太问令尊大人是不是叫倪无尘……”
“是的,他叫倪吾诚。吾人的吾,诚实的诚。”
“是的是的,”赵微土对电话讲得很兴奋,“就是倪吾诚老先生的儿子,人家大老远的要去看您……不,不吃饭,我们这儿有安排……是的,他八点钟以前要离开您那里,八点半他还有事……好的,我们七点二十分到您那里,在您那里呆四十分钟……招待?您刚回家用什么东西招待我?噢,不是我,是招待倪先生……有没有菲律宾带回来的芒果……那就给碗清茶吧。”
赵微土笑呵呵地放下了电话。几乎是拉着倪藻的手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间。“是的,我们的时间有限,近处有一个意大利餐馆……您喜欢吗……好的,您喜欢各种新鲜的经验,这真是一个长处……到了,请。”他们走出电梯间。走到大门口,赵微土推开玻璃大门请倪藻先走,随后他跟出来用一种潇洒的姿势欢快地迈动步子走向路旁的一排汽车。倪藻立刻闻到一股清凉、湿润的气息,树叶似乎正在雨中融化,放出一种嫩生生的芳香。细雨若有若无地触着面孔,好像是一种爽人的抚摩。一阵风吹过来,倪藻还觉得有点冷呢。虽说是夏天,但这里——倪藻出国以前不止一次地看过地图——的纬度与中国最北部的城市黑龙江的漠河差不多,又加上阴雨,倪藻只觉得像是春天。也许更像乍暖还寒的早春天气呢。
赵微土来到一辆在雨中闪着光的猩红色的汽车旁边。车顶上覆盖着几片雨中飘落的枫叶。枫叶水淋淋的。他先打开右面靠前的门,请倪藻坐好,然后他麻利地转到左面,打开车门,坐到驾驶的座位上。他发动着车子,喟叹着说:“我有许多话,许多话想与你们说啊……见了面,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车子开到了路上,转过了方向,沙沙地跑起来了。从挡风玻璃上方悬挂着的反光镜上,倪藻看到了赵微土的阴沉的、拉长了的脸。
“您是……”倪藻试探着问,语调里流露着关切的兴趣。
“我也许该枪毙,”赵微土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把右手从方向盘上拿起来拂了一下,低声说:“我是一九六七年从中国大陆跑出来的……本来也是干部……请原谅,也许您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没有什么。我们随便谈。如果您愿意的话,请随便谈。”
道路右侧出现了一幢孤零零的烟色木房子,标有意大利餐馆和意大利薄饼字样的霓虹灯在薄暮中闪着微光。他们停好了车,走下来,推开门,首先闻到了一股浓热的奶酪干气味,赵微土走向迎面的光亮的柜台,在那里点了饭并且交了钱,这是倪藻出国以后碰到的第一家先交钱后吃饭的饭馆。他们走到一张小桌旁边坐了下来,依稀听到了摇滚乐曲的立体音响,那本来应该是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的歌曲,由于音量被调到了最低程度,变成了一种有气无力、想使劲也使不上的虚弱的哀鸣,好像是一群哑了嗓子的病人在吃力地唱歌,振动不起空气与耳膜,倒使倪藻觉得怪可怜爱。
“请坐下休息,我去买酒。”赵微土说。倪藻才注意到大厅的一角是一个小小的酒吧,“我去吧。”他站了起来。
“当然是我了……我们要啤酒,吃意大利饼是讲究要喝啤酒的。您要不要一点有劲儿一点的?”
“那……就要一点威士忌吧。”
“好!”赵微土的眼睛亮了一下,“放不放冰块?……不放,您真了不起……”他走了,一会儿,熟练而且麻利地拿来了一升啤酒,一杯威士忌,他还给自己要了一杯伏特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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