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白雪公主的形象十分辉煌。倪萍常常想象当她入睡以后白雪公主与她的七个侍从会活起来。她有时候想象她倪萍也会加入白雪公主和她的仆人的行列。她长得不好看,她也没有好的衣服穿,但是,白雪公主会说,她心眼挺好,她愿意每个人都和善、幸福、快活。白雪公主还会给她换一身闪闪发光的新衣服呢,白雪公主会向她的脸孔吹一口仙气,一口清香和顺沁人心脾的仙气,然后,倪萍还是倪萍,然而已经是一个漂亮而又高贵的倪萍了,她知道了,原来倪萍也可以变得高雅而且优美……
谢谢爸爸,他带来了这些幻想。他又粉碎了她的一切幻想。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走上坏的路。但是她需要爸爸。就像她不能没有妈妈,没有姥姥,没有姨,没有弟弟一样,她不能没有爸爸,她不能没有爸爸呀!
而且爸爸那么傻。在这天傍晚的战斗过去以后,她始终放心不下。妈妈忙于教子。弟弟急于做功课和睡觉。姨姨自思自叹、自言自语。姥姥和姨姨一次又一次地计划着自己的生活。爸爸呢?难道再没有一个人想到那倒霉的爸爸吗?推倒了房门的北屋就这样大敞四开地丢在了那里。临睡前关紧了院门,插上了门插关儿,又顶上了门闩。那么爸爸回来怎么进来呢?爸爸不回来又到哪里去呢?如果小绺(就是小偷,这是跟姥姥学的叫法)半夜跳墙进来,把北屋里爸爸的东西偷走怎么办呢?难道堂堂一个爸爸竟连点值得偷的物品都没留下吗?
倪萍睡不着。每到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就听到近在耳边的低语,声音是那样近又那样低,像是一个无形的幽灵挨得你近近的,真怕人。那就是爸爸的声音。怎么?爸爸进这屋来了吗?倪萍猛地坐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又要睡着了,又听见了院里的脚步声——趿拉、趿拉,是爸爸还是小绺?而且黑暗中她看到了爸爸愚傻的、不可救药的与不可理解的笑容,爸爸在向她滔滔不绝地讲话,挥着手,像发表演说,看到手势和嘴动,却听不到声音。吱扭,爸爸开门去了。不是没有门吗?
砰!她惊醒了,她又坐了起来,她敢肯定这绝不是幻觉,分明是一个人跳到了院子里。妈,妈,她叫着,她推着妈,叫不醒也推不醒。她只好躺下来,由于害怕把头缩在肮脏的被子里。
然后是淅淅沥沥的无孔不入的雨。嗒、嗒、嗒嗒。是房檐上的水滴落在石阶上。噗、噗、噗噗。是雨水滴落在树叶上。稀溜、稀溜、稀溜。是落在地上的雨形成了小细流。沙、沙、沙沙。雨被风吹得扫来扫去。百无聊赖。百般无奈。愁肠百结。没有法子可想。
钻到被子里面的头脸气闷得很,空气污浊。姨姨吸的劣质烟草的气味还没有散尽。倪萍的头开始晕眩,意识逐渐模糊,眼前一片云雾。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一声吼叫,声音不大,凄厉异常,好像是野兽死前的吼声。倪萍忽然明白了,爸爸死了!
简直像是来自上天的启示。倪萍急急忙忙连衣服都没顾得穿。时间紧迫,她也没顾得上叫醒家里的人。她跳下床,穿上鞋,跌跌撞撞地走出门,一脚踩到水坑里,鞋子湿了,雨洒在头上脸上身上,她打着寒战。她跑到了没有门的北屋,她吓得浑身发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不像电闪,不像灯火,不像星光天光。反正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爸爸,口吐白沫,满脸满手是血。
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转身往回跑,从台阶上直跌到院子里,她跌了一身水和泥。她乱叫着回到了西屋,静宜她们被她的惨叫声惊醒了。
爸爸——死了。昏厥以前,她总算说出了这句话。
第 十 三 章
我怎么到了这里来了?
我怎么把这里忘记了呢?
这儿有我的向阳的房间,太阳光隔窗照亮了陈旧寒碜的陈设,室内弥漫着一种烤红薯的麦芽糖与酒曲混合的香味。这就是我的童年,我的气味。这就是我的命、我的魂、我自己啊!是冬天放在地窖里、出过“汗”、变得甜香如蜜的故乡的红薯。我怎么会忘记了进这间房屋吃红薯呢?那红薯等了我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子!它还热着呢。它还香着呢。它还等着呢。
还有我的床,我的炕,我的乡下的两头方、中间圆的长而硬的枕头。多么疲倦,多么酸懒,早就该到这床上炕上睡一觉了,多么需要大睡一场啊!自己的铺位,自己的枕席,自己的安身落脚之处,它们都在等着自己,而我怎么会忘记了回来安息?而我怎么会离别了它们这么久!
倪吾诚,回来!倪吾诚,回来!倪吾诚,回来!
好像是金属的簧片,好像是一块阴暗的三角钢,好像是一匹绷紧了的绸缎,颤抖了,波动了,嗡嗡地发声了。
倪吾诚笑着回答,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妈。
妈——这声音在四野回旋。
看到的已经在身边的房舍和床铺却渐渐地隐去了。面前是精巧的木楼梯,楼梯栏杆曲线如瓶,楼梯上亮着明明暗暗的彩色的灯光,不时有稀奇古怪的阴影从他面前飞旋而过,然后是一只翠绿的鹦鹉:一连串动听的英语法语德语。
银铃一样的笑声。这是欧洲,天堂一样的欧洲啊,音乐,教堂,雕像,喷水泉,凯旋门,梵阿铃(小提琴),吉他,Oh,mydarling!
狐步舞和咖啡。金发飘荡和高耸的胸。染红了的指甲和嘴唇。天仙一样的吐字和笑容。袅袅婷婷。多么高贵的大衣,多么潇洒挺拔的大腿。彼美人兮,在海之滨。又是楼梯。为什么连楼梯都上不去了呢?抬腿呀,抬腿呀,有石膏像和铜像,骑士和淑女,哥特式建筑和大花岗岩,草坪和喷泉,半裸着的男女在晒太阳。仍然抬不起腿来,使了半天劲,欲飞无翅。一盘红薯。在海滨,在帆船上,戴着法兰西式软帽,斜叼着烟的妓女向他招手,真想投入她的怀抱。原来楼梯上铺着的都是枕头,柔软的、洁白的、鸭绒制作的大方枕头。踩在枕头上就像踩在海浪上。飘飘悠悠,飘飘悠悠。就像一朵云彩。他抱起了枕头,又一个枕头。他抱起了白云,又一朵白云。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去处呢?那不就是他的来处吗?那才是他的家,他怎么把它忘记了?竟忘了自己的归宿。只剩下了一间空屋子。他走了之后,便只剩下了空屋子。那里没有一点声音。他订了那房间,那房间只属于他,却被他遗忘得干干净净,可现在怎么又想起来了呢?他不在,那房间该多么寂寞,多么缺少照料。他不放心,他牵肠挂肚。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生活的屋子,使得屋子失去了人,人失去了屋子,这可真可怕!哭声。爸爸,爸爸!快帮我把枕头搬开。不能再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我的房子,我的铺位,我的起源和归宿,爸爸!
爸爸,爸爸!倪萍和倪藻的压抑着惊恐和痛苦的低声呼叫终于叫回了倪吾诚的魂魄。一缕幽魂,飘飘摇摇,无靠无依。他想睁开眼。
一片漆黑。如褐色的浪潮,推过来又涌过去。世界旋转如飞蓬,头痛如爆,口干如焚,到处是催人呕吐的臭味。爸爸!这不是萍儿和藻儿吗?他亲自给倪藻起的名字,倪藻,就是“你早”,就是goodmorning,就是欧罗巴的文明……
“别……”他的嘴唇终于发了声,马上打了一个嗝儿,恶心得几乎把肠子和肚子吐出来。
血水和血雨退去了,他看到了两个亲爱的与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大人的罪孽、祖宗的罪孽,死人的和就要死了的人的罪孽要糟害无罪的孩子呢?他流泪了。
“他爸,”这是静宜的声音,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和气地对他说过话了。“你歇息吧,不要着急。大夫就来,我已经请大夫去了……说下大天来,我们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不要我们呀!”静宜呜咽了。
你为什么呜咽?你倪萍和倪藻的母亲!啊,啊。倪吾诚又闭上了眼,于是又飘动起来了。空屋。空屋,下午时分的因明亮而更显空洞,更加无处躲藏的空屋。那么陈旧而又那么空荡。你就永远地沉寂在遥远的地方吗?
他睡了。
静宜吓坏了。凌晨被倪萍叫起来,她跑到北屋,拉开电灯。看到斜躺在地上、面色青白、牙关紧闭的倪吾诚。满室都是恶臭的酒味,她知道倪吾诚又喝了酒,这本来只能增加她的痛恨的,但倪吾诚躺在地上的那副样子使她魂飞天外。倪吾诚闭着一只眼,睁着半只眼。睁着的半只眼里只有暗淡无光的眼白。倪吾诚的嘴角上流满了白沫。只有中风而死的人口角上才会流这么多白沫。静宜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婆母的死。她先去摸倪吾诚的头、脸,冰凉!她试一试鼻息,没有了!大祸临头!静宜只觉得天昏地暗。幸亏还有儿子……有儿子也完了,一切指靠,一切希望,一切“战斗”的目标全完了,全空了……不,还有气,虽然微弱,终于还是摸到了倪吾诚的些微气息,还是活的,还是个活人!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3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