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倪藻,劲不大,跑得也不快,但他反应快,躲闪灵活。有几次快要抓住他了,他一扭身,一低头,从对方腋下钻过去了。不过就这样他也被人“粘年糕”了两次(即被逮人的人手触着,算输了),两次时间都不长,他又抓住了别人,做了替身。
  正在他玩得痛快淋漓之时,他听到了母亲的招呼。母亲把他叫到门口,俯下身来,对着他的耳朵说:“你就在这儿玩,先不进来。你留着点神,你看着点两头,往远处看。要是你爸爸来了,你别理他,赶紧回家告诉我。”母亲的嘴里的热气喷到了他的耳朵上,这增加了秘密和严重的气氛。
  倪藻怔了一下神。又要出什么事呢?反正不是好事。一只孤零零的乌鸦,正在头上飞。
  倪藻回到正在玩逮人游戏的集团里,却失去了方才的机敏与灵活。他立即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地逮着了。他费了半天劲逮不着一个人。儿童游戏的有机整体马上受到了损害。笑声停了,速度也放慢下来,大家不满地看着倪藻。
  “不跟倪藻玩了,他不好好玩!”“不好好玩”,这是孩子对孩子的相当严重的指控。
  “那我也不玩了。”一个跟倪藻有点搞“小宗派”的孩子说。
  “我该上街打醋去了。”
  “不玩啦不玩啦不玩啦……”一个活跃亲密的集体迅速土崩瓦解,还没来得及让大家反应过来。
  剩下倪藻茫然地站在门口。姐姐呢?姐姐不在家。他听见一声声脚步从远而近,从近而远,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又从那一端到这一端。他看到的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不是爸爸。但脚步都是那样沉重、拖沓、疲惫,就像他们都已经走了几天几夜。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中年人嘻嘻笑着向他走来,他该不是拍花子的吧?如果真是拍花子的,他又到哪里躲去呢?不是一瞬间便可以给你竖起三面高墙吗?
  果然,在夕阳开始变得柔和起来,门楼和槐树的影子变得大起来以后,他看到了已经三天没有回家的父亲的高大的身影。他想跑,两腿却像受了魔法,怎么也抬不起来。
  
  第七章
  
  图章事件给姜静宜的打击是致命的。如果说过去的争吵——不论外表上激烈到多么可怕的程度——还带有恨铁不成钢、争取倪吾诚回心转意、战胜倪吾诚的心猿意马、来他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渺茫的期待的性质,那么图章事件之后,便是绝望,便是愤怒,便是咬牙的痛恨,切齿的报复心。
  十几年了,谁想到嫁了这么一个丈夫!回首往事,一团漆黑,一切由人摆布,就像自己不是个人一样。上着中学,说是要嫁人。那相亲的一瞥有多么慌乱,多么甜蜜,又多么羞愧!那高大的身影一下子就征服了她,她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一个糊涂的穿着竹布褂、黑裙子的女学生的不正经的心,邪恶有罪见不得人的心压下去。那颗心受到男人的吸引了,那个男人将要是自己的丈夫,将要主宰自己的一生。可怕、神秘、无可奈何、一团漆黑。
  然而如果嫁了人,我一定是一个好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怕嫁块木头,也要守着这块木头过一辈子。丈夫,这就是天,这就是命。王宝钏在寒窑里等待丈夫的归来等待了十八年,这一点我也做得到,我也可以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等到长得和我一般大。还可以等更长一些。如果丈夫死了呢?那就一辈子不再嫁人,眼睛眨也不眨。姐姐不已经这样做了吗?看我们老姜家,祖上不是达官贵人,却也代代读书识礼,我们的门风就是这样,我们的家风就是这样,我们的乡风就是这样!
  而且我简朴,虽然依稀听见爹和娘说给我五十亩地作陪送……我怕的,怕的只是出嫁以后在婆家受气罢了。除了这一条,我姜静宜出嫁时对未来的信心十足。
  轰轰烈烈,吹吹打打地嫁给了倪家。由于倪吾诚的坚持,结婚的时候静宜身上没有披红挂绿,头上没有插首饰插花,手腕上也没有金银玉石的镯子。她穿的仍然是竹布褂和黑裙子,一身学生服。她对穿这种素色衣服结婚觉得遗憾和压抑。但为了倪吾诚,她愿意委屈自己。
  结了婚不久就退了学,这是理所当然,静宜甚至觉得这是自己的福气。哪有有夫之妇还挤在女生宿舍之理?再说,已经念了几年书,能写信、算账、读小说了,早就够用了。三角、几何云云,压根儿也就学不进去,婚后退学,解除了她的这方面的负担。不好吗?
  然而婆婆不好伺候。高高大大,腰板挺直,静宜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垂着病态的青黄色的眼皮,不苟言笑,使静宜觉得永远是那么陌生。哪像在娘家那么活泼和随便呢?酸溜溜的,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这是婆婆对静宜的第一个训诫。奇怪呀,说话不是为了给人听到吗?声音大了别人才听得清楚嘛。走道的时候脚步要轻一点,训诫又来了。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像小偷一样地踮起脚来走路吗?你们这是什么规矩呢?哦,怎么吃饭的时候筷子、调羹、碗碟碰得那么响?老太太又垂下眼睑发话了。
  这位老太太的姿势、语言和拿捏得匀匀称称的做派叫静宜气得发昏。哪儿来的臭架子?明明家道已经没落、已经朝不保夕,却还自以为是皇宫里的老太后呢!倪家原来是这样的人。而他们姜家靠的是本事。静宜的父亲是中医,医术精良,赚了钱,从原来的小康变成了家乡的首富。静宜的母亲赵氏来头则比倪家还要大。只是因为她没有弟兄,父母没有儿子,家业的发展才受到了挫折。否则,姜家比倪家阔多了。姜家哪有这么多臭毛病?
  她心里这样想,但当面一声不敢吭,只能忍气吞声。只能谨言慎行,从早到晚约束着自己,真是受气的小媳妇呀!
  婚后倪吾诚照样在县城上学,有时回来歇几天,几天和静宜一同住,几天被母亲叫去,伺候母亲一起度夜。这是乡间的规矩,静宜没的可说,但想起来总觉得令人发指。静宜见到吾诚,脸红红的,一句囫囵话说不出。同床共枕,说点家长里短,吾诚根本不予置理。而吾诚说的话,静宜费了老大力气也听不懂,哪儿来的那么多书上的新名词呢?还有英文呢,静宜听到吾诚的英文就发慌,就觉得气短心跳,头晕胃痉挛。我嫁的是个什么人呢,他怎么和常人不一样?打老早静宜心中便出现了这疑团。
  然后是婆母的去世,阿弥陀佛!倪吾诚坚决不要产业,而要去欧洲留学。他们低价折卖了房地产,钱不够,又加上静宜娘家的资助。倪吾诚出洋了,静宜回娘家住去了。
  静宜回娘家不久,父亲就去世了。于是静宜和寡母寡姐一起,经历了一番保家卫产的疾风暴雨。先是父亲的一个族侄,名叫姜元寿的,拿着静宜父亲生前的亲笔信件,前来争家产的继承权。原来静宜父亲生前,确有过将姜元寿过继为子的打算,此事也做了些酝酿。但新寡归来的静珍马上看到了此事蕴含着的危险,极力反对。她通过自己的至亲好友和心腹用人,很快搜集到了姜元寿吸毒嫖妓、聚赌滋事的材料,再动员起母亲,向已患慢性病的父亲进攻。父亲只好罢了过继一子的打算。此时姜元寿带着狐朋狗友找上门来,形势对这三个女人十分险恶,已经有一些亲戚族人仆役向姜元寿表示靠拢效忠了。这时候显示了静珍周姜氏的女强人气度。她是带着一把菜刀出家门迎战姜元寿的,一见姜元寿就把菜刀放到大门前的石狮子上,说是你要进门先用这把菜刀把我砍了!反正我是无家无业,无夫无子,你要砍了我,就算成全了我,让死鬼周家早一点给我立贞节牌坊。元寿大哥,我算谢谢你了,来生结草衔环,我报你的大恩大德!可你若是不砍,你这个胆敢欺侮我们寡母寡女的狼心狗肺的丧尽天良的衣冠禽兽,你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面对面吓退了姜元寿以后是经官过堂。在周姜氏策划下,由老太太(其实当时不过四十多岁)姜赵氏向法院控告姜元寿讹诈威胁、图谋霸占。过堂期间姜赵氏换上一身又一身值钱的衣裳,戴上首饰耳环,威风凛凛,仪态堂堂,首先从气度上就把姜元寿压了下去。相形之下,姜元寿獐头鼠目,驴耳猴腮,猥琐低贱,一看就是市井泼皮无赖。公堂上,周姜氏身着素服,全面系统地揭露了姜元寿的过去与现在,用心与手段,严重性与危险性。义正词严,字字如铅弹,有血有泪。人们感到,姜元寿争产的事事关重大,如果姜元寿得手,就会是家破人亡,社会瓦解,山河变色,人头落地,实在非同小可。不用说,母女三人大胜,法院正式判决,姜元寿不但不是此家继承人,不是儿子,而且同意姜赵氏老太太的要求,与姜元寿脱离一切亲戚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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