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倪萍就是这样,她同情每一个人,关心每一个人,为每一个人操心,为每一个人揪心。她曾经不止一次地问她亲爱的姥姥,姥姥,您还能活多久?您什么时候死?有时候姥姥犯困打盹,刚睡着就被倪萍推醒了。姥姥呀,您突然不说话了,我跟您说话您也听不见了,您的嘴也没闭上,流着几滴口水,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您死了呢。
终于姥姥也耐不住了。死丫头你这是说吗呀!你这不是咒我吗?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咒我早死啊?你才好模好样地找寻死呢!
倪萍惦记姨姨。姨姨梳妆打扮时的样儿,喝酒翻眼时的样儿,抽烟吐痰时的样儿和自言自叹时的样儿都叫倪萍忧心。姨会疯的,疯了就得送疯人院,用铁链子锁在床上。姨老那么翻白眼,翻着翻着眼球就会爆裂出来。姨喝的那种酒,会把肠子肚子都烧烂,姨抽的烟已经把肺熏黑了。倪萍对弟弟说。倪萍也不知从哪儿知道的这些,想的这些。
倪萍对弟弟的爱护关心也有意思。倪藻每拿回一次考试优秀的成绩单、家长通知书回来,倪萍就担惊受怕一回。你考好了,考得不好的人呢?他们多恨你!你这么个小个子,考了第一,谁能服气?你不怕下学以后他们憋在小胡同揍你!别看书,别看书了,从小功课太好了不好,累干了脑子!你怎么会回回考这么好呢?是不是老师特别向着你?那样的话,别的同学,别的家长会说些个什么?现在考得好又有什么用呢?宪兵队里关押着的,带到刑场枪毙了的,都是功课好的呢!
无穷的,无微不至的忧虑和关切。天真如倪藻者,听到“干了脑子”“枪毙”这类的话也受不了了。特别是关于老师向着他的说法,等于怀疑他的学习成绩,更使他觉得受到了莫大污辱。他与姐姐吵了起来,讨厌!讨厌鬼!我考好了你难受怎么的?我就考得好,就好,就好,气死你!而只要是姐弟纠纷,静宜就会站在儿子一边说女儿,女儿真觉得伤心委屈极了。
倪萍还担心爸爸会打死妈妈。遗弃妈妈与打死妈妈,她不知道这两样哪一样更可怕。如果爸爸和妈妈总是这样互相为敌,总有一天爸爸会一拳打在妈妈胸口上,妈妈就会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后脑就会摔破,就会流脑浆子,就会打血扑拉,就会死去。这些死的形象,死的语言是她不知不觉地从家里人的“骂誓”当中学到的,学到了她就信以为真。
当然她也能娱乐自己,她越来越有自己的小小的趣味和世界。这一天下午她下学回家回来得很晚,并不是因为值日,而是因为她和五个最要好的女生一道去景山拜干姊妹去了。按照生辰年月,她是三个人的四妹和两个人的四姐。咱们永远同心,永不变心,小女孩子们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倪萍还加上了这么一句,加得小姐妹们翻眼看她,因为那是男人们的话,是刘备关羽张飞结拜桃园时的话。她们在结拜之后互换了礼物。她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副抓子儿玩的桃核送给了干姊妹。她也从姊妹们那里得到了书签、烟盒里的京戏脸谱彩画、红姑娘果,还有一件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陈燕燕的照片。
祝祷也是倪萍跟姥姥学的。有时姥姥会无缘无故地跪在地上向北方磕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倪萍问这是干什么,说是求老天爷保佑,神佛保佑,菩萨保佑。诚则灵,姥姥引经据典地说,但存一念至诚,金石为开。不跪下也可以祝祷,对老天爷、神佛、门神爷、财神爷,全都要诚。
所以在结拜干姊妹的时候她诚心诚意地为陈燕燕祝祷,为自己的心连心的干姊妹祝祷。保佑大姐的算术考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保佑二姐的得了痨病的妈妈早日恢复健康。保佑三姐能长得胖一点。她祝祷五妹不再结巴。她祝祷六妹能找到丢失了的那块紫红色的橡皮。
我自己呢?她问,她祝祷,她想跪下来冲北磕响头,她想哭着叫着祝祷全家亲人的和睦和解,祝祷爸爸的回心转意,祝祷妈妈她们也都能对爸爸好一点。神佛天爷啊,显一显你们的威力吧,不是诚则灵吗,我倪萍诚着呢!显示一次你们的灵验吧!让我的家我的亲人和睦起来!只要你们显示出这威力和灵验,我愿意一辈子行善、吃素,哪怕是出家削发为尼也行啊,你们能不理睬我的这么一点点愿望吗?
从景山各自回家。结拜和善良的祝祷使她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想,包括在景山自尽身亡的崇祯皇帝的亡灵也会保佑她的家的。她知道崇祯皇帝自尽的故事,姥姥给她讲过“费贞娥刺虎”,说是李闯王破了京城,占了皇宫,宫女费贞娥被李闯王的大将绰号“一只虎”的掳去,费贞娥用剪刀猛刺“一只虎”的咽喉,然后自尽。姨姨还给两个孩子背诵了《刺虎歌》。这个故事对倪藻无所谓,听听奇闻而已。倪萍却严肃得多,听完了她就一直想,如果她处于费贞娥的地位,她有勇气去刺虎和自刎吗?这个问题苦恼着她。她的灵魂受到了震动。她觉得做一个人实在太难。她甚至从而怨恨起命运来,为什么我就是个女的,不能像弟弟那样是个男的呢?
这样她就知道了崇祯。她相信人死以后就有一种威严的力量。何况是一个皇帝呢?当她走过那株枯死了的大槐树的时候,她充满了对这位皇帝的敬意。
她是哼着从“二姐”那里学到的流行歌曲《花好月圆》回家的。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正看到姨姨的一碗热绿豆汤怎样向父亲泼去。她看到了父亲那狂怒的却又是胆怯的野兽般的表情。她看到了姨姨那冲锋陷阵、决一死战的英勇。她看到了母亲的那种兴奋、狂躁、仇恨和空虚。她也看到了姥姥的老当益壮、同仇敌忾的泼劲儿。她惊呆了,她吓瘫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她打战,上下牙格格地响,手心脚心冰凉。原来愤怒和仇恨的火焰有这样的威势,这样的热度,这样容易把人们点燃。原来每一个人,她的亲人,她认为都是最亲爱最贴近的人的心头都贮藏着那么多恶毒和怨恨,原来他们互相冲突起来都是这样不管不顾,要活要死,如醉如痴。真可怕,真吓死人!哪里有什么和睦,哪里有什么花好月圆,哪里有什么善良的祝祷善良的心愿!原来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老天爷呢?神佛呢?菩萨呢?祖先与皇帝的在天之灵呢?他们都不管。莫非她和她的干姊妹们,还有她的亲爱的弟弟,将来也都要变成这样的人吗?不!不!
那是一种真正强烈的灵魂的震动,那是一种大的痛苦和大的清醒,过早地降临到这个九岁的女孩子心里。当然,从“观点”上,她完全站在妈妈、姥姥、姨姨一边,而对爸爸,她完全采取批判和谴责的态度。但她又总是关心爸爸,不放心爸爸,她模模糊糊地认识到,爸爸是走上了一条罪恶的邪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便是他自身的毁灭和全家的灭亡。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她的姨姨守志是好的,是大好事,而她的爸爸在外边花天酒地是大恶,是万恶之首。但她一看到爸爸,她立刻直觉到爸爸是个可怜的人。他回到家里是这么孤独,没有人要听他说话,也没有人要与他说话。他的家里的三个女人再加两个孩子是一伙,是抱成一团,亲了又亲的。而爸爸呢,一个傻大个子,穿一身不伦不类的西服,多可怜!爸爸不常在家,在家的时候爸爸总是找着孩子说话,还给孩子买玩具买食品,买这买那。但是她和弟弟常常有意无意地躲着爸爸。她们知道妈妈好,爸爸不好。爸爸说的话也不好听。当爸爸激昂慷慨而又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给倪萍讲挺起胸来、挺起腰板来的重要的时候,她的反感不下于妈妈。一个女孩子挺着胸走路成了什么样子?无怪乎姥姥和妈妈都说爸爸不是好人。爸爸给她们买的东西也大多不是她们所需要的。她知道,她们需要的是钱,是衣裳,是白面和玉米面,而不是那种中看不中吃也不中用的什么玩具。但是爸爸买来的玩具似乎又带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她们够不着的,有点诱人又十分陌生的世界。两年以前,她过七岁的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过她一套商务印书馆出产的高级玩具。那是一套木偶人,其中一个最漂亮的是白雪公主,另外七个小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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