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多么粗野的辱骂,然后来了静珍和岳母,三位一体地向他扑来,要把他撕碎……爱孩子的力量,保护孩子的力量,母兽的力量确实是一种伟大的、可畏的力量。人本来就是野兽。我们就像野兽一样地生活,我不怨你,静宜。可你怎么连我爱孩子也不相信了啊?我一辈子连鸡都没有杀过,难道会对自己的孩子……
  然而他与静宜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常常是连一句话也说不到一块去。他讲欧洲,讲日本,讲英美,讲笛卡儿和康德,讲人不应该驼背,讲晒太阳对人有好处,讲不是妓女的女人也可以跳舞,讲不但应该刷牙而且可以并应该早晚各刷一次牙……他讲这些话的时候静宜是何等地痛恨他哟,恨得可称得上咬牙切齿。全是狗屁!终于她红着眼宣告了。钱呢钱呢钱呢!没有钱不全是狗屁吗?早晚各刷一次牙,费牙粉,费牙刷,费水,也费漱口盂子,还费牙呢!钱呢钱呢钱呢?我先问问你,康德他活着的时候吃饭不吃饭?吃饭,那钱呢钱呢钱呢?
  啊,静宜,我的两个孩子的母亲,我最不喜欢的,我最不高兴的,你让我最不愉快的就是这个“钱”字啊!难道生活里就没有别的字了?难道你我夫妻一场、订婚、换帖、彩礼、嫁妆、吹吹打打、拜天地、洞房花烛……就再没有别的话说了吗?我到北京以后给你写信,那时我是从茅盾、巴金的小说里学到了爱字的。结婚好几年了,我第一回怯生生地在信上表达我对你的思念、挂牵,也许那总应该算是爱的萌芽吧,可你回答我的“爱”的,仍然是“钱呢钱呢钱呢”!
  少废话!你“不喜欢”,你“不高兴”,你“不愉快”,你说的还真酸真甜呀,你说的可真匀和!你充的哪一门子的人灯?你把钱全弄走了,我的陪送(即嫁妆),我娘家的产业,全用到你身上了!你去欧洲留学,花的是谁的钱?你说你说你说!如今,你撂下我们娘儿仨喝西北风你不管,你是灯红酒绿,花天酒地,文明高雅,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我呢,拉扯着孩子,还有寡母寡姐,吃上顿没有下顿,拆东墙补西墙,临做饭了揭不开锅,你知道吗?你想过吗?你有良心吗?你有人味儿吗?你还教训我们要刷两遍牙呢,你还教训我们挺着胸走道呢!告诉你,吃不饱,直不起腰来!自己大把大把地花着钱,可是不许吃不上饭的我们娘儿仨说钱,这是什么道理?
  ……怎么那么恶,那么凶,那么能言善辩啊。真是深仇大恨,恨不得扒了皮吃我的肉啊。每一句话都像刀,十句话就足以杀死一个大活人啊!再加上她的姐姐和母亲呢,一下子三个人冲过来,又敢动口又敢动手呢。尤其是那个静珍,从十九岁守志的周姜氏,我实在是怕她。我相信她是真敢杀人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不可开交,令人发疯。最后倪吾诚灵机一动,无师自通地想起了孟官屯——陶村一带男人对付女人的杀手锏来了,他大喝一声:我要脱裤子了!边说边做状。这一招还真灵,三个女人立刻落荒而逃,追也追不回来了。他笑了,他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野蛮丑陋的快意哟……中国不亡,是无天理!
  然后是一夜的咒骂,三个人的女声合唱。高高低低,紧紧慢慢,硬是能够骂到天明,自己不睡,也不让孩子睡,更不要说不让倪吾诚睡了。他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常常想起家乡女人的骂人的情景。那种骂的亢奋,骂的躁狂,骂的恶毒与骂的淋漓尽致,那种骂人的智慧骂人的激情骂人的专注与骂人的快感,是外国人无法想象的。中国的女人尽管经历了种种不幸、摧残和压抑,居然还能一代一代地活下来,嫁夫生养,传宗接代,也许就是靠这一骂才调节了身心?“咒骂心理学”,这实是一个博士论文的绝妙选题啊。
  这就是他的家,这就是他的积淀着几千年的野蛮、残酷、愚蠢和污垢的家……而他,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偏偏充满活力、热爱生活、向往文明、渴望爱情、追求幸福……
  而现在又有了图章的事,一场怎样的风暴在等待着他哟!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玩弄手段,他不是一个狡猾的诡计多端的人。如果他狡猾而且诡计多端,那敢情好了,那他在一切方面都会混得比现在强许多。那天他完全是无意识的,他只不过是无聊中摸索自己的衣袋,他碰到了那颗椭圆象骨名章,他把它拿了出来。他只不过是想玩弄一下那个名章罢了,他把那象骨图章拿了出来,搁置在掌心上,静宜的眼睛立刻燃烧起来了。她低头闷闷不乐坐在那里, 但瞬间就发生了奇迹。他说了什么?他是不是顺水推舟就把图章送了过去并做出了甜蜜的许诺呢?啊,我的上帝,只有上帝能够惩罚我,而他惩罚我已经够多。我的生命,我的一生,我的原来的老家与现在的家便是惩罚的产物,惩罚的体现。我当时是真的想和静宜和解,和周姜氏与姜赵氏和解,与我的国家我的故乡我自己和解啊。不和解又怎么样呢?钱花完了,舞跳完了,咖啡厅和舞场都进不去了。欧洲朋友也到天津去了。他追求了一阵子的密斯刘终于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密斯刘砰地关上了门,他被关在门外了。新的薪水更高的大学教授的职衔并没有弄到手。那位鼓吹抗日、鼓吹共产、鼓吹民族独立与阶级斗争的左翼亲共友人,也离开北京城寻找他的八路军游击队去了。只有他倪吾诚一无所有一无所依一无所往。他只有回家。只有叫孩子把孩子的母亲叫过来表示他的歉意。他相信一切都能够解决。他早就对别人也对自己说过,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又怎么能立即摧毁静宜被他的象骨图章引发出来的巨大的兴奋和欢乐呢?结婚十年了,有几次静宜有过这样的兴奋和欢乐,他要说,有过这样的爱情之火呢?他怎么能忍心、怎么敢立即把这欢乐的火焰扑灭呢?如果说他将错就错地就象骨图章做出了虚假的承诺,那虚假也不是来自他自身,不是来自他的心计,而是来自他也无可奈何的命运啊!
  倪吾诚在大街小胡同里踽踽独行,不知所止,像一个白昼的梦游者。街里胡同里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一点兴趣。治安强化、和平反共救国、中日满亲善合作的标语和膏药旗、青天白日满地红加黄条旗(是为汪精卫伪政府“国旗”,黄条上有“和平反共救国”的字样。)他视而不见。李香兰、李丽华、白云的歌曲他听而不闻。卖水萝卜的悠长的吆喝使他茫然。他默默地走过吹吹打打卖茶叶的“铜管乐队”像走过几块石头。公共厕所里贴满专治花柳病的广告,路旁的阴沟散发出浓于厕所的恶臭。这一切他都司空见惯,这一切永远使他觉得陌生。好像这并不是他的生存环境。好像他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又走过了几个街口。倪吾诚这才发现自己越走离家越近了,这使他的心猛跳起来。是的,他必须回家,但他实在怕回家。能拖延一下也好。
  他不由得走进了他熟悉的一个浴池。直到相熟的伙计笑着来取挂他脱下的衣服的时候他才猛然想起原来今天清晨已经来这家浴池洗过澡了。昨天晚上他在一个不洁的地方,所以他一早就来洗了澡。我还……要再洗一洗……休息一下。他嗫嗫嚅嚅地向澡堂子的伙计解释。都像您老这样照顾我们,我们敢情发财了,伙计笑呵呵地说。您来壶香片还是龙井?要不要来两串糖葫芦?好啦您哪。
  倪吾诚爱好洗澡几乎可以说是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他直到二十岁或更晚一点以后,直到上了大学、懂了西学、留了欧洲之后,在他接触到一些洋人以后,他才知道中国人是多么地不讲卫生。在乡下,有人一辈子不洗澡。有人一辈子只洗两次澡。有人一个月洗一次澡这就算是卫生自爱的先锋了。更晚一点,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了中国人对于人的身体、人的肉身的无比贬抑的心理重压。所谓肉体凡胎。所谓臭皮囊。所谓一身臭肉。所谓人欲横流的罪恶与存天理、灭人欲的征伐。简直想不出有这样的愚蠢来作践自身。而这种作践、这种对人身、对人的肉体的蔑视、敌视、压制和自惭形秽的心态,这种心态的所以发生,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缺乏洗澡的设备和习惯,使身体常常处于一种令自我羞愧的状态。所以他要洗澡。至少一星期他要洗一次澡,也够可怜的了!有条件他一天一次。他要脱个赤条条一丝不挂!他要爱惜自己的可怜的、受尽委屈的却仍然是洋溢着生的渴望的身体。他要一遍又一遍地在热水里泡,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遍打胰子,一遍又一遍地冲,一遍又一遍地搓,一遍又一遍地洗。他总是生怕自己没有洗干净。他希望他获得确证,可以确认自己是清洁无瑕的。只有到这时候他才感到自己是和史福岗等一样的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感到自己的身体是文明的。一腔崭新的学问见识,一股热烈的追求向往,一肚子的愤懑、不合时宜、不同政见,如今能付诸实施的,唯有此常常洗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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