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静宜一夜无眠,回想着这一次被欺骗、被耍弄、被欺侮的经过。她与丈夫倪吾诚的纠纷已经闹了差不多一年。两个月前她第三次“躲了”丈夫。“躲了”已经成为她与倪吾诚“斗争”的一个特殊手段,一个专用名词。就是说带着孩子进西屋,与母亲、姐姐生活在一起。两个星期以后,丈夫托孩子传话,一定要和她谈一谈。她板着脸、噘着嘴、低着头进了正屋。倪吾诚说了一句“请你多多原谅”,可能还说了一些、或者是说了许多别的,但她都没听清也没记住。因为这当儿发生了一件比一切语言都强烈、都震撼人心、可以说是奇迹般的事情。丈夫边致歉边探手于自己的衣袋,摸索了一会儿,从中拿出他的象骨雕椭圆篆体图章——静宜虽然低着头,却看见了这一切动作——并亲切慷慨决然地把图章奉送到了静宜手里。
许多岁月以后倪藻成了语言学家。他知道国外的一种叫做“身体的语言”的说法,指的是用无声的人的表情、手势、姿态、形体动作乃至穿戴打扮表达一定的意思。当年倪吾诚的拿出图章,便是这种“身体的语言”的威力的体现。
一股暖流立刻温暖了静宜的身心。真是铁石人儿也会感化。一切斗争归根结底都是经济利益的斗争,静宜虽然不懂任何理论,却身体力行着这样一种“唯物”的原理。一年来进行的感情斗争、秉性斗争、生活方式斗争直到如临大敌、如临大难的“反外遇”斗争,归根结底仍然标志在经济——钱上。就拿“反外遇”来说,如果倪吾诚月月拿回足够的联合准备银行的货币,如果倪吾诚拿回金条至少是银元,那么,即使传来倪吾诚与哪个女人胡搞、倪吾诚去了舞厅乃至去了妓院的消息,她内心里可能为之痛心疾首,但她毕竟还能约束自己遵守妇道,她没有道理闹,更没有道理“躲了”他。她的那些至爱亲朋们劝过她,男人的外遇是男人自己的事情。何况倪吾诚是那样时髦维新、风度翩翩。男人有本事搞“外遇”甚至是妻子的光荣、是妻子抓男人辫子以保持优势的重要的机会提供。“可他两个月没往家里拿钱了!”静宜立刻提出了有力的论据,证明那“外遇有理”“外遇有利”“外遇光荣”的逻辑不适用于丈夫倪吾诚与她(当然,她这个论据是夸大了的。所谓“两个月没给钱”,实际上是一个月给得少了而第二个月变本加厉地更少了一些)。这么一说,不论是她还是她的亲朋好友,便都认识到倪吾诚的可恶、倪吾诚的有违天理、倪吾诚的不配(“外遇”)、与不配犹搞(“外遇”)之可耻,便都有些“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愤慨了。
倪吾诚在两个大学担任讲师,两个大学的月薪都靠一枚象骨椭圆篆体图章领取,这枚图章交给静宜就意味着把两处的月薪的领取支配权交给静宜,这是静宜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她曾经幻想过自己有一个百里挑一的好丈夫,那丈夫一发薪就把全部钞票交给她,再由她给丈夫分配一定的花销费用。她不会克扣这样的好丈夫的,她宁可自己忍饥挨饿也要把这样的丈夫打扮漂亮,并且让他有足够的钱花——甚至她可以贴补他,她有自己的来自娘家的收入。每逢想到这里她常常眼含热泪。问题在于一个权字。她渴望获得和行使这样的财权、即钱的权。钱的问题马上变成了权的问题。
但是没有,她找不到这样的丈夫。她用尽了心机、使出了一切力气和招数,也无法把倪吾诚改变成这样的丈夫。倪吾诚的为人与这样的丈夫相去何止十万八千里。
但是今天忽然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手。手心里托着那个小图章。象骨是冷的却热得烫手。这意味着倪吾诚的革面洗心、脱胎换骨、乾坤再造。一个荒唐的、荒谬绝伦的、云山雾罩而又花天酒地的不顾家的丈夫,突然在一分钟之内变成了超级良夫,她快乐得晕眩。
有一分钟静宜的脸是青黄的、紧张的,她确实在认真地判断着这是梦还是事实。一分钟之后她变了一个人。笑容使她面如桃花。她兴奋地喘着气,连忙问丈夫要不要卧两个荷包蛋吃。她打开了话匣子,竟然回忆起在家乡C县第一中学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相亲”的情景。然后说到胡适,说到鲁迅。然后说到王揖唐和王克敏。然后说到该买水牌子,洋铁壶也该焊了。然后说到河北梆子《大蝴蝶杯》,名伶金刚钻的声音硬是像金刚钻一样地可以刺破天空。然后叫来了倪萍和倪藻。她没有注意到倪吾诚听她谈话时紧皱着眉头,虽然她一贯对倪吾诚的装模作样的皱眉极端敏感又极端痛恨。她没有也可能是顾不得发现倪吾诚对她的话是多么的不感兴趣。直到叫来了孩子,倪吾诚的脸上才显出了笑容。
她顾不上计较这些,因为图章比笑容更重要。她跑到西屋立刻把这一特大喜讯报告给了姐姐和母亲。一老一少两个寡妇不信,她拿出了图章,她们检验了图章,证明这是确实的。于是发出了一致的称赞,全部忘记了五分钟以前她们三个人还在一起用人类能用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这图章的主人。然后静宜搬回了北屋,孩子也带到了北屋的另一间房。一切都发生了自然而然的变化,一切都是由衷的。既然丈夫又成了丈夫,妻子便又成了妻子,孩子也就又成了孩子。伟大的“复归”就这样实现了。其实静宜就是这样老实而且天真,她的要求就是这样可怜。
兴奋起来了,欢乐起来了,也就欢乐了那么一小会儿,她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欢乐了。而且,她的欢乐没有得到倪吾诚的反应——说不定他给出了图章又心疼了呢,说不定他后悔了,舍不得了呢,她这样想。但她仍然感到满足,给钱、顾家、不打吵子、过日子、抚养孩子,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她要求倪吾诚的一切。然后,她的兴趣是哼哼着唱河北梆子。主要是板眼,主要是腔调,唱起来一定要像哭、像撒泼,不论什么戏都唱出一股勾魂夺魄的激动劲儿来。
有老身,在二堂,
用目观看,
二堂里,跪的是,
女婵——娟!
她长年累月地唱着这几句词,唱来唱去,常常变了调,又把调变回来——复归回来,还是这几句词。其实压根儿她就没想过这几句词是什么意思。
倪吾诚从来不唱戏,不听戏。他唯一会唱的歌是上半阕岳飞的《满江红》,从“怒发冲冠”唱到“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底下就不会唱了。他喜欢做的事情是用最蹩脚的发音讲英文、法文和拉丁文。每当他讲外文的时候,静宜总觉得比听野猫子叫还可厌和晦气。他的外文使她觉得反胃。而每当静宜唱戏的时候,倪吾诚的嘴也撇得吓人。
得到图章以后,静宜高兴得从早到晚哼哼戏,这使倪吾诚觉得自己被推入了一个泥潭。终于倪吾诚发了一次怒,严正请求静宜再不要唱跪着的美貌婵娟了。往日,静宜是绝对不会忍受这种管束、绝对要反击的。但也由于“图章”的威力,这次静宜居然只是翻了翻眼,却没有作声。
终于等到了发薪的日子,头一天晚上倪吾诚没有回家,说是到燕京大学赴什么应酬去了。对于丈夫的夜不归宿,静宜本来是最怀疑、最烦厌、最痛恨的,这次也竟因为第二天是发薪的好日子而她掌握了领薪权而忍耐了下来。第二天静宜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以后就换衣裳,换了几次衣裳,总觉得不理想。她希望到得大学里,她能给人一个不愧为倪吾诚讲师的夫人的印象。她给人的印象越好,人们就越会同情她而谴责倪吾诚的荒唐。而如果她的样子如同一块乡下大缸里的腌了三年的盐腌萝卜,人们就会暗暗支持倪吾诚去搞“外遇”。换了几次衣服,终于勉强穿上了一件并不合身的旗袍。之后,她为鞋子问题大伤脑筋。每当穿鞋就触动了她的痛处——她的脚是裹过的,裹了四个月又放开了。她完全不记得这裹脚的经过。真奇怪,小时候一些发生在裹脚以前和以后的事她都记得,唯独不记得她的脚是怎样被裹起来的。她面对的只是一双拱起的脚背,损伤了骨骼的左右各四个脚趾。那脚趾虽然没有像已经完成的小脚那样弯折到脚心下面,却也瑟缩着如四粒小纽扣,似乎只有脚趾盖而没有脚趾本身。这样的脚穿鞋是困难的。但她还是买了一双小巧玲珑的缎子面鞋。即使穿这样的鞋她也还要在脚趾前大量塞上棉花。穿好鞋,她又戴上一副无框镀金腿平光眼镜。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越照越觉得四不像,但也只好如此,硬着头皮出去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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