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手里拿着五彩绚丽的日本玩具“读物”,衣袋里装着麦精鱼肝油的褐色瓶子,倪吾诚拐进了自己住的胡同。刚一进胡同他就看见了儿子,儿子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站在古老的、似乎已经死了一半的大槐树下。
“倪藻!”他喊道。他不喊“藻儿”,也不许给孩子起乳名,他要正正经经唤他的名字,要让他从小知道自己的人格的独立,姓名的独立。这一点倒被静宜和她的母、姊接受了。谁说他的文明一概被顶回来打回来了呢,至少在叫名字这一点上,他的文明方式不就胜利地付诸实施了吗?他苦笑了。
他叫着倪藻加快了脚步,然而,在离倪藻还有十几步的地方,他停住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多么瘦小瑟缩的身体,多么呆板、恐惧、茫然、麻木的面孔!噢,我的天啊,这是倪藻?这是我的最亲爱最聪明、寄托着我自己的无限期望和幻想的儿子?瞧那接了一次袖子的夹袄的又脏又破的可怜样儿!瞧那细瘦的、麻秆一样的胳臂和脏乎乎的小手!瞧那伸不太直的腿,难道这么小就罗圈了吗?维他命D缺乏造成的佝偻病太可怕了。尤其是那呆滞和惊恐的眼神……他为什么不叫“爸爸”?他为什么不像小兔子小麻雀小山羊一样跑过来、搂我、亲我、把我手里的花花绿绿的好看的玩具读物接过去?他为什么不对我喊、笑、闹、要,要吃的、要喝的、要穿的、要玩的,他难道不懂得如何行使一个受宠爱的孩子对于父母拥有的权利吗?我宁愿自己下地狱,我但求我的孩子们能生活在天堂!
孩子的神情使他也变得迟疑了,好像有一道屏幕隔在他们中间。灿烂的夕阳照着他们父子俩,父子俩在地上留下了拖得很长的影子。槐树的阴处就有点阴森了。倪吾诚觉得正有一股凉意从世界的各个隙缝处钻出来,又不知不觉地钻入到他们的身体里去了。
他走近了,他站在伸手便可以摸到儿子的地方。他的右手送出了“活动变人形”,左手掏出了装鱼肝油的式样讲究的褐色玻璃瓶。这样的玻璃瓶,在当时的北京,也算是时髦而又华贵了。
然而孩子的目光却益发不安而且呆木。这样的目光使倪吾诚骇然,他几乎大叫一声失手把瓶子摔到地上。从这目光里他看到孟官屯——陶村的白花花的碱地、衣不蔽体的生存、用脚搓羊的快乐、鸦片烟和被拉完屎的屁股蹭得发亮的土墙。从这目光里他好像看到祖祖辈辈的中国人,那些见到地主的佃户和见到官老爷的地主,那些被砍头示众的犯人和被摘除睾丸的老公,那些永远挺不直的腰和永远闭不上的嘴。最使他不寒而栗的,从倪藻的眼神里,他看到了静宜,看到了抽鸦片的少年的自己。他一直寄一切希望于下一代,莫非下一代早已经继承了他们这一代和上溯无数代的负担?他的“乐观主义”的希望究竟寄托在哪里?
倪藻突然转身就跑,不见了。
倪吾诚心怦怦地跳。不好。凶多吉少。他拾起摔在地上的鱼肝油瓶,两眼发黑。
他皱了皱眉。他的眉一直是皱着的,都无法再皱深一步了。唉。他想起欧洲,欧洲的孩子,青年,女人……即使战争席卷了那里,法西斯主义正在吞噬一切,然而那里毕竟有热烈的活人。
他摇摇头。他走上有点歪侧的青石台阶。皮鞋踩在青石上,溅起的是尘土。漆皮剥落、露出了衰颓的裂缝的门,被夕阳染上了橙色。他这是第一次打量自家租的这个院子的门。这是哪里?这是哪个人的家,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一切都是糊涂。门上原来有菱形的紫红漆方块,每个方块上写着一个字,字迹已经模糊,是对联。“忠孝传家”,末尾的“久”字完全剥蚀。“诗书”“世长”,中间的“继”字也已脱落无遗。
瞧,还没进门,就压过来了。倪吾诚看到的是荒漠的山。
他迈过门槛,走进院去。迎面是一个影壁墙,影壁墙上也写着字,两个大字:戬穀。戬穀是什么意思及其出处,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给倪吾诚讲过,然而他记不住。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胡琴的声音,单调、重复、迷茫。
他拐进了垂花门,院里一片寂静。难道她们三个人都不在家?不,他隔着窗纸,依稀看到了西屋的人影。
他穿过一对大荷花缸。除去一夏天接了一些雨水以外,荷花缸里空空如也,荷花缸内壁是泥,外壁是泥留下的涴痕。
廊上摆着两盆石榴,两盆夹竹桃,都不是开花季节。它们惊慌失措地看着倪吾诚的归来,簌簌地微微发抖。
他走上正房的台阶。他是近视眼,戴上眼镜视力仍不甚好。所以他是上了台阶以后才发现铁链和锁的。
他来了气,他知道风暴已不可避免。他不再诚惶诚恐,不再为孩子为自己为故乡也为许多别的而伤感。“倪藻,拿钥匙来!”他大喝一声,声音颤抖,显得既凶恶又底虚。
倪藻趴在窗纸的小洞那里看着父亲。父亲的大喝使他胆战心惊。
静宜叫着姐姐。倪吾诚现在有一副凶相,静宜认为那是“流氓”相。她一个人不敢走近跟前,她需要姐姐的后盾。
而静珍的兴趣好像还在孟丽君与皇甫长华、皇甫少华(均为小说《孟丽君》中的人物)那里。静宜央告她,她心不在焉,不以为然地说:“理他呢?甭理他。”
静宜忽然明白了,姐姐的勇蛮肃杀激烈,已经在不久前跳着脚骂隔壁的“热乎”的时候用完了。她现在挺舒服。她现在不想发火,没有多少火可发。她自在着呢。
苦也!三个人研究的对策全用不上了!倪藻的报信也毫无意义了。
开——门!又是一声威吓的断喝。
静珍这才放下书本,一探头,一缩脖,轻松地一笑。
静宜如坐针毡。倪藻心突突地跳。姜赵氏涨红着脸。不知道倪萍怎么进的屋。她进入了院子和西屋,像老鼠一样没有被人察觉。大概是刚刚做完值日回来吧?正赶上看到这个场面,她悲伤地哭了。
开门!开门!开门!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尖利刺耳的胡琴。“设坛台,借东风……”嚎了一嗓子便没了声音。接上来的是胡同里的一声拖拖拉拉的吆喝——有洋瓶子我买!这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带有一种挑战的意味。
这时倪吾诚紧紧抓住了铁链,他拉了几下,拉不开,只觉无名怒火万丈,就像那锁链锁住的是他,是他的灵魂和肉体。他像一个发了疯的野兽,紧抓住铁链,拉着,晃着,两扇门已经随着他的力气而震动,发出吱吱的声音了,这使他受到鼓舞。他一憋气,再一下——砰、啪啦啦,两扇门从与门框相联结的合叶处被扯断了,门离开门框,重重地倒在地上。接着发出了木板断裂的咔嚓声和玻璃的破碎声。
倪吾诚踉踉跄跄,几乎跌倒在门上。他怀着厌恶的心情迈过那两扇门,像迈过两具死尸。他走进屋里,深蹙着眉头坐到了小桌前的一把木椅上。
在西屋,静宜大惊失色。姜赵氏勃然大怒,她几乎要出面进行干预了。静珍止住了她,往正房倒了门的地方看了看,从鼻孔里笑出了声息。
在这一瞬间,倪藻的感觉是:我爸爸真棒!在倪藻的心目中,门与锁正像墙与火一样,是人们无法逾越的障碍。而我爸爸丁当乓一嘎悠,啪,门倒了,简直是神力移山倒海。并不是每一个二年级小学生的爸爸都具备这种勇气和神力的。班上的同学们在一起,常吹自己的爸爸。这回倪藻可有的吹了。下次遇到要好的同学,他要把父亲的勇武与神力告诉他们。也许他们听了都不相信呢!
倪吾诚进入自己的房室,像进入冰窖。
难道他进入的是一个死的世界?狂怒以后,院里一点声气都没有。她们到底要干什么呢?从此不让我回家了?阿弥陀佛!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桌上的茶杯里残留着许多天前的茶根。地也许多天没扫过了。床上有一层尘土。死寂的感觉使他发抖。他哆嗦着手指抽出一支“大婴孩”香烟,划了许多根火柴,弄得一屋子硫磺味才点着了烟。又传来京胡和清唱的声音。又突然没了。有一声鸟叫,一只小麻雀沿着斜线从推倒的门前与窗前飞上天空。后面紧跟着另一只与它相亲相爱的麻雀。它们是幸福的。它们没有理会不幸的人。它们向着晚霞飞去了,它们对独自坐在黑洞洞的大窝里的倪吾诚连瞥一下也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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