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她叫了一辆洋车,来到了师范大学。在一种既畏缩又兴奋,在一种渴望实现领钱的权的动力的驱使下,她并且摆出一副不达目的决不休止的义无反顾的劲儿。她走进学校事务处会计股。门口有一位娇小姐模样的人正对着镜子往唇上抹口红。这是一只“花瓶”。静宜想。她从《369》画报上看到过这个词。她知道一些大的公司、官府、大学、银行都养着少数这样的人,像花瓶一样地做摆设。同时她本能地觉到一种危险,一种反感,原来就在丈夫任教的学校就有这样的花瓶!难怪男人要往邪路、坏路上走。就像《西游记》上的蜘蛛精一样,到处都会有她们吐出的丝和她们织成的绊脚的毒网。她看了“花瓶”一眼,那脂粉和姿色使她眼花心跳,慌乱中似乎又有几分羡慕。
静宜走到“花瓶”小姐身边,慌乱地、结结巴巴地述说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没等她说完,“花瓶”就打断了她:“倪先生的月薪早领走了。”
“花瓶”说话有一种从齿缝里向外挤的酸味儿,使一些绝非齿音的字儿也变成了齿音。
“你说吗(mà)?”一阵火涌上了头脸,静宜说起了家乡方言,一早晨精心打扮所力图塑造的大城市现代女性的形象被破坏了。
“花瓶”不耐烦地拉开一个抽屉,吱的一声又关上。再拉开一个抽屉,咯吱一声又关上。第三次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一本册子。
静宜如坐针毡。拉关抽屉的声音刺激着她的神经。她想和这位“花瓶”战斗,一些怒气冲冲的话正从心底涌到她的喉咙。她的胸腔发闷,喉咙发紧。
“花瓶”找出了一页,矜持地解释说:“我们发薪的日子已经改过了,比原先提前了一个星期。请看,倪先生已经领过薪了。”
静宜模模糊糊看了一个大方图章,篆字,阴文,弯弯曲曲,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可他的图章给了我了,我是他太太,我十八岁的时候和他结的婚,他只有我一个太太啊……”说着,她把视若珍宝地保管了十几天的椭圆图章递了过去。
“倪先生早就不用这个图章了。他给我们留的钱银往来的用章是这个……”“花瓶”的声调似乎温柔了些,少了些酸气,多了点同情。她顺手打开另一个抽屉,发出了更加刺耳的吱咯声,找出一个盖满各人的名章的簿子,找出来倪吾诚留的底印。果然,方形,篆刻,阴文,与领薪底账上的章相符。
“这么说……他这个狠心的骗了我!”静宜立刻声泪俱下了。
“花瓶”嫣然一笑,眨眨眼。
屋里一个正俯案打算盘的中年男人转过了头,忧郁地望了她们一眼。那样子就像他常常看到这一类不幸的场面似的。
一位花白头发,戴着圆圆的老花镜的老者干咳了两声。
“你们不知道,倪吾诚他不顾家,不顾孩子,我们结婚十年了……连他出国留学也是花的我娘家的钱啊……”静宜哭了起来。向外人、向社会控诉倪吾诚的无德,这并不是第一次,静宜毫不含糊地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倪太太,您息怒……我们这里……”干咳的老头同情地、爱莫能助地示意,这里不是说他们的家务事的地方。
结婚以来,特别是近一年多以来,静宜和倪吾诚从动口吵架到动手打架已经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静宜都有一种气炸了的感觉。她愤怒,她冤屈,她耻辱,她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即将爆炸的预感。她怎么嫁了这样一个丈夫?一件人事也不做,一点人味儿也没有!而倪吾诚永远用轻蔑的、怜悯的、傲慢至极的眼光看着她。一看到这眼光,她真盼望他出门就撞上汽车啊!倪吾诚走在路上,迎面来了一辆疾驶的汽车,“砰”地一声,倪吾诚倒在地上,倒在汽车轮下,汽车的四轮辗轧过倪吾诚的头、胸、腹、四肢。又一声“砰”,是倪吾诚的脑浆崩裂了,吱吱,车轮轧进了胸膛,轧断了肚肠,轧折了胳臂、腿,红血白骨,全暴露在外边……那将是一种多么壮丽、多么痛快淋漓的场面啊,苍天有眼!
苍天无眼!她又让倪吾诚这个流氓、这个恶棍骗了。骗得好苦!她怎么会那么轻信,拿这种不是人的东西的话当人话相信!自己马上就献上了笑脸,献上了一切,真该打自己的嘴巴!啪!啪啪!啪啪啪!受骗、上当、丢人、现眼,跑到师范大学的“花瓶”面前出丑,真是缺了八辈子的德,丢了八家的人……她多么想痛打自己一通,躺在地上打滚,一头撞死在师范大学的事务处呀!
回家一说,母女三个人立刻炸了锅。静宜是边诉边哭,静珍用瘦骨嶙峋的手不住地拍桌子,拍得右手无名指和中指指甲处沁血。静珍破口大骂,而且表示今天晚上只要“那个死小子”回来,“我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谁欺负我妹子我一口咬断他的脖颈”“一条命换一条命我拼了”,她的慷慨激越如火如荼的语言甚至使正在诉苦的静宜为之一哆嗦。静珍可是说到做到,什么都做得出的。矮小、威严而又仍然不失活泼活跃的老太太姜赵氏声音不太大,但拿出来了她的成龙配套的恶毒诅咒。让姓倪的小子不得好死,五马分尸,大卸八块,打血扑拉……“打血扑拉”是一句方言,意似形容一个人临死时的抽搐,骂人而至如此形象生动,鲜血淋漓,可见其怨毒仇恨之深。然后她从头骂到脚,从心术骂到姿势,从皮肤骂到骨髓。皮肤是“长疥、长疔、长牛皮癣、长烂疮”,然后是“一层层的疙瘩,一层层地烂;一层层的血水,一层层的脓,一层层地脱皮”,骂得细致入微,入木三分,而且不无根据。因为倪吾诚脖子后面长牛皮癣,这是姜赵氏知道的,所以她的骂着重在皮肤方面。这种骂在姜赵氏的家乡叫做“骂誓”,不是一般的斥骂或侮骂。骂的当中她不断插入“他个死姓倪的着誓的”。“着誓”也是原籍的一句方言,意即一个人被别人骂他的“誓”所击中,别人骂的“誓”即诅咒化成了现实。任何人听到这母女三人骂的说的哭的声音,听到这些话的内容都会吓晕过去的。但因为她们三个人这样一起骂倪吾诚并不是第一次,所以她们的锐利无比的语言相互听起来大大减少了刺激力。以至当倪藻和倪萍放学以后,听到这一片撕肝裂胆的合骂的尾声,他们是既紧张又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的。
“我早就说过这个小子不是个人,不能信他的,一句话也不能信!”姜赵氏最后用一种降低了的调门做总结般地说,“就是要败祸他,损(读shún,使之晦气、恶心之之意)着他!别以为咱们娘儿们好欺负!你坑咱们,咱们也坑你!你不给咱们好,咱们也不给你好!你不让咱们舒心,咱们也不让你舒心!”
“败祸”也是一句方言,做及物动词用,即舆论谴责、舆论攻势、败坏一个人的声誉。“败祸他”的主张,姜赵氏并不是第一次提出来,静珍和静宜也不止一次地响应过。但每逢行动当中,静宜总半途便退了回来。她毕竟是倪吾诚的结发妻子,她只有他一个,他也只有她一个,无可更易,无可改变。像命运、像性别和出身、像生和死一样,她只有接受的份儿。正像她的唯一的亲姐姐,静珍——周姜氏,结婚八个月就死了丈夫,正像她的母亲姜赵氏没有儿子,“绝户”头,只剩下她们三个人相依为命。她嫁了一个倪吾诚这样的说好不好、说坏不坏、非驴非马、非人非兽的丈夫,也是她的命。她恨他,她怨他,她想起丈夫来就痛哭流涕、咬牙切齿。她盼着的仍然不是他的毁灭而是他回心转意。她没有忘记第一次相亲时高大、英俊的倪吾诚的身影对她的冲击。她没有忘记在倪萍出生以前,倪吾诚带她到北平来上学的时候,他们一起度过的一些快乐的日子。即使在当时,这快乐的日子也是那样令人觉得生疏,她甚至于觉得那时候进图书馆、上课堂、听鲁迅和胡适的演说的姜静宜并不是静宜自己。而现在,当时就觉得生疏的当时的倪吾诚和姜静宜已经云消雾散、不见踪迹了。这一切都是宿命,似乎早就料到会如此。这一切又如此可恶,使她一想起来只觉得牙根又酸又痒。她真想咬住倪吾诚,咬出血来,咬下肉来!然而不,她与周姜氏不一样,她并不想咬断他的脖颈。咬断他的脖颈,她怎么办?她曾经由衷地诅咒过汽车轧死她的丈夫。但当她独自一人夜间醒来的时候,她又为丈夫可能着她的誓、着她姐姐的、妈妈的誓而吓得战栗。她和妈妈姐姐曾经那样真诚地诅咒过倪吾诚,曾经那样怨毒地骂过誓,她深信这些会变成物质的力量,会真格地影响倪吾诚的命运。诚则灵,她相信诅咒有一种极可怕的神秘的力量。特别是她的母亲和姐姐这样一老一少两个寡妇的“骂誓”,这样两个女人的祝愿、祈祷、咒语和她们的阴森森的感情和动作,这是绝对不能等闲视之的。确实,倪吾诚随时都可能撞汽车,随时可能长疔疮,随时可能烂一身皮。而那样,她立即就会变成她们家的第三个寡妇。她现在千难万难,千坏万坏,她仍然是她们母女三人中处境最好的一个。她有一个人高马大的丈夫。她有儿子倪藻。当然,还有一个女儿。问题是儿子还太小。如果再过十年,如果倪藻长大成人,她会更加真心和前后一贯地、坚持到底地祝愿——诅咒倪吾诚早日一命呜呼。但是现在不能。她甚至暗暗地有时对她的两大支柱妈妈和姐姐有些反感,她们当真要倪吾诚死吗?怎么不想想倪吾诚死了静宜怎么办呢?
[1] [2] [3] [4] [5] [6] [7]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