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从此倪吾诚的母亲胆战心惊。她的亲信仆役不断报来倪吾诚的可虑的消息。倪吾诚与佃户们谈天,他说土地应该分给农民,耕者有其田是“国父”孙中山的教导,地主吃地租是寄生虫的行为。“哥子说胡话哩!”小汇报打到了母亲那里。
母亲还发现儿子常常失眠。小小年纪,竟有时在床上半夜半夜地辗转反侧。问他为什么不睡,说是想不清人生的目的、人生的意义、人生的价值。到倪吾诚十四岁的时候,大年三十,全体倪家人正在祭祖,给祖宗牌位磕头,中途找不到倪吾诚了。寻找了半天,倪吾诚原来跑到梨园观测星星。母亲叫他回去,他抨击说那些迷信活动纯粹是自欺欺人,他早晚要把这些祖宗牌位砸烂。
母亲觉得大难临头,但又无人可以一起商议。对于倪家的人,有关邪祟入侵倪吾诚的情况是不能泄露出去的。因为倪维德死后,颇有一些倪家的无赖头面人物,处心积虑地觊觎着他们的家产。只是因为有“哥子”吾诚,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与娘家的人商议吧,第一,谈这个话题有与娘家人共谋夫家的嫌疑,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仅次于“养汉”的不道德行为。第二,即使没有那次抗议裹脚事件,她的娘家人对倪吾诚的印象也是不好的。说不上为什么,反正她娘家觉得倪吾诚是陌路人,非我族类,异己分子。第三,她的娘家哥哥本身就很不正派,不是个好东西。
但她终于还是与哥哥谈了。哥哥胸有成竹地指示了两条,第一要教外甥抽大烟,第二要给外甥娶媳妇。“无论什么英雄好汉还是妖魔鬼怪,一杆烟枪再加一个媳妇,准保能拢住他的心,收住他的神,要他服服帖帖过日子!”他自信地说。“我还不是一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匪类脾气,还不是制过来了?一个媳妇制不住,再讨上两个‘小’嘛……”他补充说。
倪吾诚的母亲听了这话只想大哭一场。她想起了终于变成了大烟鬼的丈夫倪维德晚年的可怜相。两分像人,八分像鬼。但公公和大伯子的结局更加可怕。同时她这位一辈子没离开过乡下的文盲女性已经直觉到辛亥革命以来、民国以来革命风潮的可怕。而且她也直觉到倪吾诚身上的似乎没头没尾地有些个要“革命”的种子。这种“革命”,比起鸦片烟来,当然要凶险一千倍。吸食鸦片而死,不过是个人身亡,是个人的身家性命的丧失。而“革命”,是祖宗家业庙堂宗室的覆亡,是天塌地陷,是万劫不复的弥天罪愆。
于是,不满十五岁的倪吾诚,一天下学回来,只见母亲躺在床上喷云吐雾,满室醉人异香,只闻了一下便觉精神百倍,并且引起了那样一种贪欲,一种饥饿感。他连吸几口气,越吸越觉得如醉如痴、遍体酥麻,他激动、快活、满足地流出了眼泪。
从此,在亲生母亲的教导之下,倪吾诚抽上了大烟。然后是他的一位表哥亲自示范手把手地教给他手淫。此事一直是倪吾诚心中的一个疑团、一个沉重的死疙瘩。等他长大成人之后,他觉得有十足的理由判定这位表哥的教授与母亲的教授(吸鸦片)具有同样的性质,出自同一个设计与谋划,是精心安排好了的笼罩在他身上的网的两个环结。但他不能相信后者也是通过了他母亲的首肯。这太可怕,太残酷,太无耻,使他一想起来就想呕吐……上帝呀,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想象他是怎样活过来的呢?
染上了自戕的恶习的少年倪吾诚在他满十六岁的时候病倒了。看来是一个很简单的症候——腹泻,但硬是泻到了无止无休,吃什么都泻,什么都吃不下的奄奄一息的程度。躺了一个月之后,他起了炕,忽然发现身材高大的自己变成了罗圈腿。此后一生,他的高大的身躯,俊美的面容始终与他的细而弯的麻秆似的腿不协调地长在一起。特别是他的踝骨,是那样的细脆,使他常常觉得不安全,觉得说不一定下一分钟他绊一跤就会跌断小腿。
半个多世纪以后,他果然跌断了踝骨。然后他失去了行走的能力。然后他的下肢萎缩。然后他的躯体萎缩。然后在争取了一辈子幸福、得到了一辈子痛苦以后,他无可奈何地死去了,就像当年无可奈何地生下来一样……
在两腿变得罗圈的同时在倪吾诚身上也产生和生长了一种决绝的意志的力量。当时他认为那就是最为激烈和伟大的“革命”的意志和力量了。他意识到自己的危险。他痛恨自己的家庭,自己的阶级。他痛恨表哥、痛恨大舅,也为自己的母亲痛心疾首。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深渊,已经没顶……他如今又罗圈着腿站起来了,这实在是一个奇迹。他把这个奇迹归功于他隐约感到了的中国大地上的革命浪潮的萌动。也许更应该归功于死神。少年的倪吾诚已经在病榻上接受了死神的庄重的亲吻。然后死神放开了他。死的威胁使他醒了过来。还有他的母亲。
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向儿子忏悔。是她狠毒地用鸦片毒害了他们父子两代。使他们一代又一代地腹泻不止。我对不起倪家祖先,对不起你爹,对不起孩儿你呀,我有罪呀,我真该抹了脖子呀……母亲流着泪说。天地良心,灯灭我灭,说瞎话舌头上长疔,我为的是倪家,是你家,是你家,是倪家呀……她又说。
倪吾诚病好以后砸了烟枪烟签烟灯,轰走了又来他家鬼混的表哥。他没有原谅鸦片,没有原谅表哥,却原谅了自己的母亲。他的一场病使母亲老了十年,只有自己一根独苗、一个遗腹子的中道丧夫的母亲呀!她的衰老和她的眼泪使倪吾诚肝肠寸断……就算他是为母亲而死了,那不也只能说明他是该死吗?
倪吾诚十七岁那年终于说服母亲同意了他到县城里的洋学堂——一所寄宿中学寄宿读书。一辆马拉胶轮大车拉着倪吾诚离开了陶村,离开了孟官屯,离开了那一片片白花花的盐碱地,离开了迷茫麻木的一个又一个面孔。倪吾诚下死了决心,他的生活道路从此与陶村、与一个土地主的家业分离了。
然而他付出了代价。同意他住县城上学的先决条件是先把媳妇“说好”。这里方言不说娶媳妇而说“说”媳妇,不说嫁人而说“寻”(读xín)了人,倒也传神。娶媳妇靠的是媒人的说,嫁男人的要义在于寻找一个好人家,所以叫“说”叫“寻”,正确无疑。倪吾诚的本意是拒绝母亲的“说”媳妇的安排,当时他已经朦胧地知道了类似“自由恋爱”的观念。当然,他不敢把这伤风败俗、大逆不道、能把人活活吓死的观念用语言表达出来。他也下不了狠心与母亲决裂。这里不但有爱的枷锁规范着他,也有一种近似先验的边沿和界限的不可逾越性。吸鸦片是可以的,手淫当然更是可以的,干别的坏事——例如强奸一个佃户的幼女——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甚至即使他失手打死了个人,好像也还有救,只要官家不砍他的人头。然而不服从母亲和长辈给他安排的婚事,就连十分向往革命、并且富有激进改革传统的他,也是想也甭想。
他想用刁难和推托的招数与母亲打迂回战。他先提出了对媒人的要求。媒人要男的不要女的。媒人不要太老的。媒人要有学问,不但要有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汉赋唐诗的学问,而且要有声光化电格物致知的学问,还要能懂东洋或西洋的洋文。媳妇是“说”来的,因此要选择媳妇必先选择前去“说”的媒人。母亲答应了。母亲也觉出了大病之后的儿子已不是原来的儿子,儿子脱离她跟她所敬奉的生活轨道已经不可避免。但是她不能对不起心爱的儿子宝宝,她不能让即将走上新的生活轨道的儿子失去她的爱的恩宠。而父母对于子女的爱的最高形式,一是给子女留下财产,一是为子女说上媳妇,寻上女婿。倪吾诚对财产毫无兴趣,这是从小就可以看出来的,而且是无可救药的——一恸!但媳妇呢?他总不能不要媳妇。给儿子说个媳妇!这是她的最伟大的母爱。而且,这里有延续血脉、延续香烟、面向永恒的无与伦比的崇高与神圣。
所以,只要儿子接受说媳妇,别的都依儿子。母亲之所以是母亲,不就是为了儿子吗?如今为了儿子不也就是为了给儿子说媳妇吗?于是,符合条件的媒人找出来了,是吾诚出了五服的叔叔,在孟官屯方圆百里之内颇有点才子名气,至少过年写对子写得颇有名气的倪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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