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一开始,杜慎行听着挺不错。倪吾诚讲得热情爽快,潇洒开阔,自由奔放,既有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气概,又有明察纤毫、实话实说的精细。说起什么都兴致勃勃,颇天真,还真有点赤子之心。你看他两口酒三口菜下肚以后,是何等的精神焕发,神采奕奕,那样子简直像是突然做了皇帝!小伙子精神头、个头都不错。只是进砂锅居时样儿有点寒酸。也赖自己俗气。看他吃起来是多么快乐,待起客来是多么真诚慷慨,谈起话来是多么豪爽,北方男儿,确实呢!但听下去,他就变得困惑了。杜慎行是一个一板一眼、读书、做学问、做人都十分认真的人,他与别人谈话,听别人说话都是认真的,是真正的洗耳恭听。但倪吾诚究竟是要说什么呢?中心何在呢?目的何在呢?从半年前就邀他,热情得要命,就为了滔滔不绝而又不知所云地给他讲上一通东拉西扯的闲话吗?你说他没有学问吧,他旁征博引,不无根据,懂几种外文,有些思想见解虽属皮毛,倒也犀利。你说他有学问吧,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东一钅郎头,西一棒槌,难道这是做学问的人的谈话法吗?他现在问“杜公”的见解了,又是问的对哪个问题哪个话题的见解呢?杜慎行困惑了。
其实倪吾诚的询问只是出于社交的礼貌。他的思想正像他的说话,机敏,犀利,开阔,散漫,飘忽不定,如风如雨,如雾如烟,自己也觉得难于把握。从他上了高中,老师们对他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一种人认为他是一个天才,例如国文老师曾经给他的一篇作文打了一百五十分。一种人认为他是一个废物,例如历史老师与生理卫生老师就在一起讨论过,需要不需要找倪吾诚的家长谈一谈,严肃地建议其家长带倪吾诚去洋楼(教会医院)的神经科(当时还不懂神经科与精神科的区别)看病。
倪吾诚见杜公未能回答他的提问,他非常礼貌与友好地一笑,接过话头,继续海阔天空地扯了下去。他讲了几句佛学,讲了游几个寺庙的情况,忽然感慨地说:“中国人的毛病在于不会用概念,也不讲逻辑。比如我上次去卧佛寺,在西直门我问一位卖大麦仁粥的小贩去卧佛寺怎么走,他东南西北地乱说了一通,越说我越糊涂。其实,把概念用好了,很容易讲清楚。首先要有西山的概念,其次要有香山的概念,第三有了卧佛寺的概念……”
“然而,现在最大的概念是什么呢?”杜公总算插了一句嘴。他有点悲哀。
倪吾诚翻翻眼睛,颓然垂下了头。他知道杜公在这里指的是战争,是战火中的欧洲与太平洋,是北京被日本人占领的现实。他哑口无言,思绪如乱麻。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那种如果母亲在世,一定会从而感到安心的孟官屯——陶村人的标准的茫然麻木的神情。
“你还年轻,正是有为之人,有为之时,却非有为之世。然而世界总是要变化的,国家总是要变化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生如泛舟海上,要把定舵呀……”
倪吾诚面红耳赤,也许是因为酒力。二两酒他已喝完,他本来并不是善饮之人。从杜公的几句话里,他隐隐感到也许杜公知道了他和几个汉奸来来往往?也许杜公知道他到华北政务委员会主任王揖唐的府上投过一次名片?然而那只是为求职,而他求的只是学府教书之职,绝无卖身投靠、出卖民族利益之意。而且他也帮助过献身抗日事业的乡亲啊。也许杜公知道了他偶一为之的花天酒地?不,与某些人比较,他确是小巫见大巫,然而,古板如杜公者……
“刚才吾诚兄说到中西学术交流,这个,你们计划出版的学术杂志我是很有兴趣的……”杜公想换一个能恢复倪吾诚的活跃劲儿的话题。
就在这个时候砂锅白肉端上来了。倪吾诚有经验地用调羹舀了一匙汤,放在嘴边吹了吹,徐徐地将汤倒到了口里。幸亏还吹了吹,就这样汤入了口仍然烫得舌面与口腔发疼发木。过了一秒钟以后,他尝到了那砂锅里的白肉片汤的令人销魂的鲜美,也感到舌面已经木然。一股令人神清气爽焕然一新的汤汁开始缓缓地咽进了他的喉咙,美妙的感觉从口而喉而食道而胃而肚子,传遍整个消化系统,开始向周身放射。他甚至意识到了许多天以来缺乏营养更缺乏美食的他,自幼缺乏科学营养和健身食品的他,具有一种至饥至渴的消化力。就在这一羹匙肉汤咽下去后三秒钟,在他用吹的方法正在为第二匙肉汤降温的同时,一种真正的保持、兴奋和愉悦生命的营养素,伴随着罕有的满足感、舒适感和更新感正从腹部向周身放射。快哉,他心花怒放地笑了。
于是他对世界的未来、国家的未来、朋友的未来与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我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他说,“想想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刷牙,什么叫牙刷,当然也不知道牙粉牙膏。可我们家还是乡里的首户呢!一直十岁了,对不起,杜公,现在本来不该说这个,但我们不能不正视那真实的过去,我们都是那样来的,唉,没法说。对不起,请原谅,Sorry,我直到十岁了没有用过手纸,大便以后在土墙上蹭蹭……而今天的中国,正在孕育,正在苦斗,正在变化,正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中国文明已经有四五千年。史福岗博士对我说,这是至今仍然活着的,完整地保存下来的,从来没有中断过的文明。当然,正因为是这样,它藏污纳垢,有许多肮脏的东西……”
倪吾诚说得相当动情。激动之后,他的口音又变成了孟官屯——陶村的土腔土调,不再像初进砂锅居时的腔调那样文雅,洋气。他的话显然也集中一些,言之有物一些了。杜慎行不知道这是他的话里有话的忠告发挥了一点影响,还是出自砂锅白肉汤的威力。
吃完砂锅居,送走了杜公,倪吾诚站在缸瓦市大街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就像脑髓脑血筋脉骨骼都被抽空了一般。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做了什么,正在做什么,将要做什么,需要做什么和喜欢做什么?所有这些问题他都无一言以对。为什么刚刚离开砂锅居,人生便如此虚空了呢?
然后一个可怕的“家”字出现在他的空洞无物的脑壳里,然后出现了静宜的可悲的、可怜的、可恼的脸孔。家,家,家,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他不是有意的,他绝无事先的谋划。就连给了静宜一个已经失效的作废了的“戳子”也不是有意的。他不喜欢说谎,也不善于说谎,更没有卑劣到用那样丑恶龌龊的手段去骗自己的妻,去骗倪藻和倪萍的妈妈。他是多么爱自己的两个孩子哟!一想到这两个名字他眼泪就流出来了。
什么,要车不要?嗯?不要不要,不要洋车。这个洋车夫有多么衰老了啊,人拉人,年老的衰弱的人拉着车,坐车的是年轻的满面红光的人。人拉车就像牛马拉车,人就像牛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城市啊!
他回掉了衣衫褴褛的洋车夫,拐进了丰盛胡同。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大广告和小广告,广告下面靠墙坐着一个女乞丐,她敞着怀,露出来龟甲一样的黑皴,使他无法相信那是人的皮肤。更令他心惊的是女乞丐带着四个孩子,男男女女。越穷越生,越苦越生。生来受穷,生来受苦。更多的人受穷,更多的人受苦!“我的四个孩子没有饭吃呀,行好的老爷太太!有剩的给一口吃吧!”
他给了乞丐一点点钱。乞丐的脸上显出了笑容。一瞬间倪吾诚忽然羡慕起乞丐来了。当个乞丐绝对不会像他遇到那么多麻烦。如果一个人每天为吃饭而操心,却从而不需要为别的操心,那毋宁说是幸福。我就不回家了吧,我干脆也当乞丐,跪在这里行乞吧。在历史上和理论上,乞丐都是一种高雅、古朴的职业。
那倪萍和倪藻呢?难道他们也要过这种小叫花子的日子吗?他不能。孩子出生以后,孩子的每一声哭都牵动着他的心,孩子的眼泪竟能勾起他这个高大的男子的眼泪。一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回忆起一生中一切温柔动情的事物。倪萍和倪藻相差不过一岁,他们并排睡下以后,倪吾诚运用自己新学到的极其有限的关于神经反射的知识,对自己的孩子做了一个实验。他轻轻划了一个孩子的脚心,孩子的脚趾与全脚立刻出现一个拳拢的反应,与他在书上看到的一样。他想再划一次,静宜像一只疯了的野兽一样冲过来推开了他。静宜口出恶言、眼放凶光,好像他是在企图谋杀孩子。别动孩子!静宜说。你安的什么心?我安什么心了?我能安什么心,我是孩子的爹!没见过这样的爹,孩子睡着了,不让孩子睡觉,鼓捣孩子。我不是鼓捣,不是不让睡觉。什么?试验?静宜要和他拼了——你竟敢拿我的孩子做试验?你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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