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两天的败祸再加一条严实的锁链,姜静宜的内心似乎变得平静了一些。第三天早晨起得很早,起来就去生煤球炉子。接连两天都是娘和姐姐做家务,今天她该多做一些了。
  她生火老舍不得搁劈柴。
  凡是顺利生着的火她都心疼劈柴放多了。再少放一根或者两根绝对没有问题。她心疼得要命。下次生火一定少放劈柴。却生不着,费了时间又费了劈柴。如何在“生着”与“不浪费”之间找到一个最合适的量呢?
  今天便又是这样。生而不着。用手扇。拿来扇子扇。用嘴吹。从火炉的腹部的肚脐眼(捅进通条擞灰用的)里临时加插进一根劈柴,都没有管用。带着猫屎味的黄烟熏红了眼睛。她流泪了。
  有家有业娶妻生子的倪吾诚,硬是没生过一次火,不知煤球炉为何物。老天有眼,这样的人怎么不饿死?
  于是,把已经烧红了一点点的烫得要死的几粒煤球掏出来,再把纸与劈柴的残骸清理一下。再生一次,重新放柴与纸。
  然后生着了,天已大亮。给孩子打糨子,给倪藻那碗糨子里放红糖。然后看着姐弟二人上学。多好的两个孩子。现在用不着接送他们上学了。直到小学二年级,倪藻下学的时候她都去接。去早了,就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操场,眼看着教室,她似乎听到了集体朗读课文当中的倪藻的声音。
  孩子走了,姐姐梳妆完了,然后与母亲一起进行三个人的例行磋商。那小子又没回来。甭理他,今天一定会回来的。回来也不让他进屋。回来以后啐他,当面啐他……
  更重要的问题,晌午吃什么呢?玉米面还有一口,白面还有二斤来的,舍不得吃。绿豆还有一把。而最重要的是,没有钱了。
  姜家的钱收不上来。三个女人一道进京前卖了一批房子、地,怕物价涨,买了些金银首饰放在家里,这几年坐吃山空所剩有限了。剩下的地产委托给最忠厚的庄户头张知恩和李连甲。每年入冬他们进京来给主母报账,带点冬菜、杂豆、腐乳、粉肠子,也交一点钱,可以说是象征性的了。闹日本又闹八路,乡里生活不得安宁,收不上租来。
  现在,距离得到那象征性的钱,也还有个把月。倪吾诚又不给。怎么办呢?
  卖打鼓的。把那双鞋卖了,我早就说那双鞋穿不着,不如卖了。干脆把那个夏布褂子也卖了算了。唉呀,真是瞎说瞎闹,秋分都过了,天一天比一天凉,谁还穿夏布,我看把咱娘那个用不着的皮袄卖了算了。
  两个女儿又算计娘的貉皮皮袄。娘不乐意了。虽然姜赵氏老太太随着家道的衰微已无当年大战姜元寿时的威风,但她仍然不能容忍女儿的无礼。卖皮袄的事只能由娘自己说,岂有由小辈嘴里吐出之理?不孝。
  姜赵氏绷起了面孔。静宜自知失言,赶紧往回找补。便说倪藻这孩子如何懂事,倪藻夜儿个还说将来挣了钱给姥姥花,给姨花。果然老太太的面孔稍微活泛了一点。刚刚洗掉了大白脸的黄脸的静珍也凄然一笑。
  老太太叹了口气,有这个心就行呀。老太太又补充了一句牢骚,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指望什么眼眶子!
  静宜与静珍面面相觑。眼珠子是说她们俩吗?娘不满意她们俩吗?静珍可是为了家两肋插刀,立下了汗马功劳。那就是说静宜?静宜不是一切都听她们俩的吗?
  我是说的那个死小子。老太太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她也不愿意影响三个人的团结,便解释了一句。
  静宜便释然。她提出个建议,以后既不要提名道姓,也不必再说是死小子。就叫“老孙”。因为他七十二变,安生不下来,像孙猴子。这个建议受到一致赞成。以后议论有关倪吾诚的事,就说“老孙”如何如何,听起来好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多好!
  静宜笑了,一起骂起“老孙”来,她感到了一点轻松。
  然而午饭吃什么呢?钱呢?
  有人拉门铃。谁呀?门是虚掩着的。
  开门,请问贵姓,您找谁?来人白白净净,穿着讲究,绸子裤褂,眼睛秀美,说话清晰而又柔和。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有名的昆曲小生,他的照片静宜在《实报》上看到过的。
  请进。糟糕:正房门是锁着的。进西房去拿钥匙。姐姐问,哪儿来的客(读qiě)?没顾上回答。
  对不住。开门。请坐。说是要给客人沏茶去,静宜拿起了吾诚的一位日本朋友送的东洋漆木茶盒。一副就要把茶盒打开的样子。但是她知道,茶盒里早就没有茶叶了。她与客人商议,我给你沏茶去吧?
  客人说,我是来送票的。后天晚上公演《游园惊梦》,请倪先生和倪太太赏光。上次在一次应酬上,我见到了倪先生,倪先生说,他一定要看鄙人演的戏,见笑了。我答应了给先生亲自送票来。说着拿出了票,是红票——坐包厢的。
  静宜不知如何是好。昆曲?她知道这里没有什么人喜欢昆曲。说倪吾诚喜欢昆曲,更是无稽之谈。这票多少钱一张呢?她眉头一皱,说了一句,我们生活很困难。
  客人告辞,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
  客人走了以后静宜与母亲、姐姐热烈地讨论开了。怎么办?怎么让进来一个戏子?什么人家才和戏子交往?戏子里哪有正经人?卖艺也卖色,卖色必卖身。不但坤角如此,男角也是一样。男角怎么卖身?真是傻话,怎么什么都不懂得?昆曲有什么看头,瘟头瘟脑,像是喘不过气儿来,哪如(读yù)咱们家乡的梆子?哪如小香水和金刚钻?一张红票得要你十块大洋!天下哪有戏子白给票、送票上门的好事?倪——坏——老孙(一笑)办事就是这么荒唐可笑,想起来一出(戏)就是一出。妹子,你怎么说的?
  于是静宜一遍又一遍地叙述她接待客人的经过。在整个谈话气氛的影响下,她不由得添油加醋强调了自己态度如何严肃,如何已经把话撂给昆曲小生了。她们家没钱,老孙说话不算话,留下这张红票也是白留。
  哪那么多废话?再来客人,只一句话,老孙不在家。说完这句话就关上门,完了。
  这才又转入正题,午饭吃什么?老孙回来怎么办?
  接待昆曲戏子受到了启发,把那个东洋茶盒当出去。不值钱?怎么也够几斤大饼。静珍说,这事由她去办。老孙回来,也是由静珍陪着去质问,非闹他个水落石出不可。
  照此办理了。静珍拿着东洋美术茶盒出去,拿着二斤杂面,一两烧酒,一包花生豆回来了。
  静宜嘟嘟囔囔。平常喝酒可以,今天连饭都吃不上了,怎么还灌黄汤子?
  静珍立刻拉下了脸。我可以不吃饭。这杂面条我一根儿也不吃。酒不能不喝。我要喝酒。实话说吧,妹子,别说你管不了我喝酒,娘也管不了。就算爹从土里走出来不让我喝酒,我也不听他的。刀架在脖子上,可以。酒,还得喝。你不是说没有饭吃吗?妹子,实话说吧,没有饭吃我也得喝这一两臭酒。
  哟,不就是随口说一句嘛,怎么说话像吃了枪药,准是头天黑下没做好梦。
  哼哼,静珍冷笑起来,面目无比狰狞。不瞒你说,妹子,枪药我吃过,小刀子我也能咽下去。好梦孬梦咱们该做哪一个就做哪一个。剪断截说吧,别人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吗?你也太无情无义了。我上哪里做好梦去?我要有妹子的八字妹子的运妹子的福星高照,我也不喝酒!
  扯那些个干什么?我是为你好!
  少管我!少为我好!甭管他亲的疏的湿的干的……说为我好的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怎么一句话也不让说了?怎么说上一句话就像土匪?
  土匪?你算说对了。土匪算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姐姐要是眨一眨眼,姐姐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别打了,别打了,亲手足,亲骨肉,你们要再打,我这个老绝户头更没有活头了……老娘无奈,出来劝解,伤感地落下了泪。姐妹二人也受到这伤感情绪的感染,红了眼圈。
  中午,五口三代正踢里秃噜吃着热汤杂面,院门一推,进来一位中年妇人。格格格一阵笑声,随着妇人一同进入院内。妇人脑后盘着一个小纂,手里托着一大碗饺子,还在院子里就满脸堆笑地吆喝起来:
  “我说婶子!我说大妹子二妹子!你们尝尝我做的茴香饺子好不好!过去都是立夏前后吃茴香,这回倒好,秋分以后也吃上茴香了。韭菜黄瓜两头鲜呀。茴香不也一样吗?也是刚下来的时候鲜,快断的时候鲜呀!我心里说,快给婶子她们端过去!又是老街坊,又是新街坊。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又说是,亲不亲,家乡的人哩!”她声音洪亮憨厚,边说边笑,是比姜赵氏一家更浓烈也更地道的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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