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倪吾诚觉得浑身上下都板得慌。他脱下了西服上身,挂在衣裳架上。他披上了一个小棉袄,转移坐到室中唯一最“高级”的家具上。那是一把藤躺椅,还摆着一个小褥子做椅垫。当倪吾诚觉得疲劳或者分外孤独的时候,他喜欢坐在上面吸烟、喝茶、遐想,咀嚼品味自己的不幸的生活与乐观的信念。这可能是回家以后唯一的奢侈与享受了。
他想喝茶。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室内找了一圈,又半圈,没有找到他所心爱的那个东洋茶盒。那是朋友送的礼物。他猛然一惊,这才把一切联结起来。原来那在当铺的货架上垂头丧气地呆着、使他蓦然心动、但他一直到买完了鱼肝油才意识到这心动,而又想不清为什么心动的,正是他的东洋茶盒!她们把他的东洋茶盒当了!这样不可救药的愚蠢!这不是一件可以当得出价钱的东西,也许她们当的钱只够买二十个油饼……然而那是一位朋友的礼物。他也不是说一点也没想着家,这不是当了表,准备给她们一点钱吗?
何等荒唐!堂堂一个大学讲师,却要当手表养家!而她们赶在前面去了同一家当铺。当铺的伙计怎么没说什么呢?他应该认识他们一家的呀!
于是他取消了喝茶的欲望,他搬动了一下藤躺椅。坐下去,用脊背对着翻倒了的门,他继续吸着烟草粒装得极不均匀的“大婴孩”。纸烟有一种苦臭的霉味。他抬抬眼皮,看到了迎面墙上高悬的一条横幅:难得糊涂。小字是: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是拓的郑板桥的字,他买了不太久。他努力体会这种糊涂哲学的精髓。在心情好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糊涂哲学有理,有用,妙,能安稳人。一次一次地诵读和体味,他确实有一种心平气和、万事无可无不可的平静感。他佩服这种精妙而又通俗的概括。既可以自慰超脱,却仍然流露着嘲讽。与郑板桥相比,他承认自己是太浅薄浮躁了啊。
然而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在现在,这四个字他完全看不进去。抬起头,抬起眼皮,从躺椅上仰视“难得糊涂”,他本来想借郑板桥来抚平自己的糟透了的心境。谁知他越看越格格不入。越看越生气。好一个难得糊涂!糊里糊涂地生,糊里糊涂地死,糊里糊涂地结婚,糊里糊涂地生子,糊里糊涂地爱,糊里糊涂地恨,糊里糊涂地害人,糊里糊涂地被害……这叫什么人生,什么哲学,什么文化,什么历史!为什么我要这样糊里糊涂地来,糊里糊涂地过,糊里糊涂地走?早知这样糊涂,又何必投生为人,糊里糊涂地走这一遭!
糊里糊涂地坐了一会儿,倪吾诚觉得肚子里有点疙疙瘩瘩。当时吃得那样舒服的砂锅白肉,现在好像有点不那么令人舒服了。而且砂锅居用的料每况愈下。老人们说,现在砂锅居的白肉,比前清时候卖进京赶考的秀才们的时候,差远了。他抬起左手,看看腕子,才知道已经没有表。于是他起身上厕所。
就在他刚刚离开这间倒了门的房间去如厕的同时,静宜一溜烟一样地溜进了屋。她巡视了一下四周,看看倪吾诚的回来带来了点什么变化。她看见了挂在衣裳架上的西服上衣。她立即走过去,取下来,敏捷地把衣服外面三个兜、内面一个兜搜抄了一遍。除去半盒“大婴孩”以外,她把几张纸头、一个信封、一沓子钱,全部彻底干净地揣将起来。再把衣服原地挂好,走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半分钟内闪电般完成的。倪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许是他的幻觉?他转头看看,妈妈就在自己身边,神态专注、庄严。姨姨的样子兴致勃勃,胸有成竹。倪萍面色苍白,好像得了大病。
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希望爸爸晚一点回来又纳闷为什么还不回来。爸爸难道掉到厕所的茅坑里去了?淘茅房的又有好多天没有来了,因为家里上次没有给他们“酒钱”,人家别的家都给了的。又过了好几分钟。爸爸从厕所里走了出来。高大的身影走进黑洞洞的屋子里,像是一个影子在晃动。
倪吾诚进了屋,为厕所的龌龊深感不快。
他百无聊赖,想读一些书。便随手抄了一本过期许久的《369》画报。画报封面是“北京名媛黎芝凤小姐”的照片,印得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在一个应酬上见过这位“名媛”,身段眉眼还可以,就是不大方,一派小家子气。而且显得衰弱。也是中国独有的观念,居然视病态为美,视压抑抑郁与被摧残为美。所以喜欢缠足。喜欢盆景中的“病梅”。喜欢肺痨三期的林黛玉与精神分裂的杜丽娘。什么时候中国的女孩子能有一副运动员的体魄与气派呢?
再翻下去,一篇文章欢呼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胜利。一篇文章讲放屁。一套漫画讲胖太太和瘦先生各有外遇……
倪吾诚又抬手看没有表的腕子。他相信到了一个约会的时间。是什么约会呢?他在家里是想不起来的。一进家他的脑细胞就失去了活力。在白痴的环境中他也变成了白痴。只要一走出胡同口,自然会知道这一晚上该去什么地方。本想和解的。和解不了。
他把披着的小棉袄随手往床上一扔。穿好西服上身,还拍了拍衣袋,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以在家里留恋的或者需要在家里办的了。于是他又看了“难得糊涂”一眼,迈过躺在地上的门板,走到院子里。
他低着头走近了西屋,他柔声叫了一声:“倪藻。”
倪藻刚要说什么,妈妈向他做了一个严厉的手势,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别理他。”倪藻欲起又止了。
倪吾诚等了一会儿,他失望了。忽然这时门响了,跑出来一个孩子,不是倪藻,是倪萍。是他刚才连叫也没有想起叫的倪萍。
倪萍是自己跑出来的。她面色苍白,满脸泪痕,眼睛却是火热的。“爸爸,”她叫了一声,“你别走了!你为什么又要走呢?爸爸,你在咱们家吧,你这是上哪儿去呢?你怎么老不回家……你是想不要我们了吗?”
倪萍对家里人说话完全是乡下口音,虽然她和同学和外人都是说纯正的北京话。倪吾诚曾经要求她说北京话,她不听。大概是她觉得和家里人说北京话别扭。倪吾诚又有什么办法呢?倪吾诚自己也说不好国语——北京话,但又不甘心说孟官屯——陶村一带的土语方言,于是他独创了一种南腔北调的“外国六儿”(静宜语)的话。
倪萍的眼神和音调都有那么点傻气。她说话的措词和内容也使倪吾诚不寒而栗。为什么在她幼小纯洁的心灵里和语言里,要出现那样一些可悲的信号呢?说我不要他们了,显然这出自静宜的灌输。真是犯罪啊!
“爸爸,你为什么不在家?为什么不要我们?爸爸,你不要再娶一个坏女人呀……”倪萍说着说着,咧着嘴哇哇地大哭起来。
倪吾诚浑身一颤,噢,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那就是他们这一代的负担和痛苦会传递到下一代身上。倪萍才只有九岁,九岁的女孩儿应该只知道鲜花和洋娃娃……
倪吾诚落了泪。他拉着倪萍的手,抚摩着倪萍的头发。他蹲下自己的高大的身躯,与倪萍脸对着脸说话。他的声音是温柔的,他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他千方百计地安慰倪萍。不,我不走。倪萍,我怎么能不要你和你的弟弟呢。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我绝对不能伤害你。我绝对不能让你失望,让你流泪!世界上有这样的父亲吗,他不能给女儿带来钢琴,他不能给女儿带来鲜花,他连一个像样的洋娃娃也没给女儿买过。他给他小小年纪的女儿,愚傻的女儿,说话带乡下味儿的女儿带来的是不应该掉的眼泪!即使是该死,让做父母的死吧!即使是千刀万剐,让我千刀万剐吧,不要伤害我的儿女,不要!一切罪孽都是我的,不是孩子们的!
他向女儿保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回来。他只是出去买一点茶叶,再买一点饼干。“我今天晚上,还有明天晚上,还有以后,我一定不走。”倪吾诚以宣誓的激情向倪萍说。
倪吾诚走了,倪萍失魂落魄地缓缓回到了西屋。静宜眼圈也红了,她观察着这一切,她叹息说:“从小看大,萍儿这个孩子真仁义啊!”姜赵氏和静珍连连点头欷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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