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叫是叫不应的,推着他就像推一具死尸。别推了!把他抬起来。但是她和两个孩子的力气是太小了,她们无论如何抬不动身躯高大的倪吾诚。娘!姐!静宜大喊大叫,变了声。救人如救火,快帮我把吾诚抬到床上去!
静珍当然拒绝!混说八道,让我去抱一个男人,让我一个守志十年的寡妇去抱自己的妹夫,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怎么这么说话呀,还有人心眼子不,他这不是快死了吗?我还快死了呢,我早就快死了,你知道吗?我宁可死也不干下三滥的事你知道吗?少华死的时候你管吗啦?少华死了你不甘心,你也想让吾诚死?你个死不要脸的……
别打了别打了,快想办法。姜赵氏平息了女儿的恼怒争吵。你们打破脑袋打出小人来又有什么用?不是救人要紧嘛!于是静珍当机立断,披上衣服就走,她去叫邻居“热乎”家的门去了。
这也是陶村——孟官屯一带的性格。随时爆发战争,随时忘却战争并从事友好合作。随时再爆发战争,停火,友好。静珍去叫“热乎”家的黑漆门时,根本没有考虑头一天下午的不点名的痛骂——这也是不点名的好处,容易转弯。她没有丝毫犹疑。
被吵起的“热乎”也没有丝毫犹疑。她们本来就是乡亲,近邻。“热乎”又是好事者,对于倪家出了事来找她十分兴奋。她怀着的是感激静珍的信任的心情。她立即叫醒自己的丈夫——一位规规矩矩的账房先生,他在前门外劝业场一家大绸布店供职。账房先生带着自己的一个十七岁的儿子和“热乎”一起,由静珍引领着浩浩荡荡地来到倪家院落。匆匆走上台阶。“哎哟我的妈呀,这扇门是怎么啦。”“热乎”进北屋时天真地惊呼。账房先生阴沉地瞪了她一眼。静宜和静珍根本没顾得理她。没想到账房先生和儿子有这么大力气,没用别人帮忙他们爷俩就把倪吾诚抬离了肮脏的地面。他们甚至奇怪这么高大的人怎么会这么轻。太瘦了,太瘦了啊!
然后姜赵氏与静珍与“热乎”回避,静宜在账房先生与他的儿子的帮助下为倪吾诚脱掉了外衣,给倪吾诚盖上了一条沉重的厚棉被。“去请医生!”账房先生提醒说。静宜马上揣好昨天用闪电速度从倪吾诚的西服上衣口袋里掏出来的钱,又带上一个备用的存贮多年的金戒指往外跑。静珍止住了她:“你得看护着他!我给你请大夫去!”静宜不由得感谢起姐姐来,亲就是亲,一切都指着姐姐了。
盖着棉被的倪吾诚脸渐渐变红了。他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音。摸摸他的头,像火烧一样烫人。让孩子轻轻叫几声,没有反应。静宜又淘洗了一条热毛巾,为吾诚擦去了脸上的口沫和污物。不争气的丈夫,仇人一样的丈夫,却又是唯一的和不能没有的丈夫啊!
后来倪吾诚睁了眼,哼了一声,又睡下了。后来医生来了,医生是他们的乡亲,光明眼科医院的院长赵尚同。由于是乡亲,非眼科病也要先找他。他叫醒了倪吾诚,拿出听诊器,静宜觉得敬畏异常。听了好久,神态严肃的赵尚同诊断说是肺炎。他打开了携带的药箱,拿出了一些白的药片和药粉,并在装药的纸袋上写上拉丁文药名。他还写了封信,让静宜去请就住在附近的一位内科大夫。
在静宜她们的精心照顾下,在孩子们的天真的企盼、千丝万缕的牵连之中,倪吾诚渐渐恢复了自身的意识。刚刚发生的事完全像噩梦,这噩梦已经沉在一潭黑水之下了。
那天晚上,在一碗滚热的绿豆汤泼来之后,他仓皇逃窜,来到寂寞的灰色的小胡同里。真真奇怪,不早不晚,恰恰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当晚的重要约会。一天前没有想起来,半天前没有想起来,一个小时前,十分钟以前也没有想起来,他似乎已经把那事忘得死死的了,他似乎已经决心不想起那事。而恰恰是在一场野蛮的恶战之后,他想起来了,他们等着他去呢。
那是他最喜爱的三个学生。两个学生都推着光头,更带有一种献身于追求真理与正义的青年人的纯真。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其颖悟令倪吾诚惊诧。三个学生不知为什么信赖他,他知道自己的课讲得并不好。对于他讲的内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苏格拉底,德谟克利特,柏拉图。然后他讲了尼采,讲了杜威,讲了弗洛伊德,讲了马克思,讲了墨索里尼。居然说墨索里尼是一位哲学家。他只觉得一塌糊涂。但是那三个可爱的年轻人还是和他讨论,哲学有什么用?没有用,他回答说。没有用为什么要讲哲学?我不知道。中国正在受难。我知道。欧洲正在燃烧。我知道。我们怎么办呢?您打算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您什么都不知道。您是大学讲师,您去过欧洲,您讲课的时候常常提到国家、社会、世界、进步、文明、科学……怎么样才能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世界走向进步科学和文明呢?
还是不知道。那么您知道不知道日本军队正在中国,在太平洋进行战争呢?您知道不知道我们生活在宪兵队占领军的刺刀下面?您知道不知道德苏战争?您知道不知道“汪主席”、蒋委员长还有八路军的朱德、毛泽东呢?
我不是政治家。然而您是中国人。年轻人的言语十分激烈,逼迫得倪吾诚无法逃遁。所有的这些问题,比这些更多得多也更严重得多的问题都在倪吾诚的头脑中、心目中存在着。但他可以清清楚楚地记住这一切问题又把它们清清楚楚地忘在一边。他早已经习惯于带着问题带着苦恼而稀里糊涂地活下去了。
但是三个年轻人的热情和姿态使他大受鼓舞。我很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你们才是中华民族的真正的希望。我是中国人,我是受过教育的中国人,对于国家民族和我个人,我都负有责任!我却没有负起任何责任来!我胆怯,我犹豫,我不敢负责!我随波逐流,不知伊于胡底!这太可怕!这虽生犹死!是时候了,我要以与你们的谈话为转变的契机!我要总结,我要反省,我要和你们一起做出重大的激动人心的决定!你们知道吗,我听过德国的教育家斯普朗格的讲演,他是白发红颜,精神矍铄……我相信人类的光明前途,相信达尔文的进化论。严复译的《天演论》文笔有多么好!与茹毛饮血的时代相比较我们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我相信未来,我相信中华民族立国精神之再造。此外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又能知道什么呢?我知道汪精卫、王揖唐、周佛海吗?汪精卫少年时候刺杀清摄政王被捕后做的诗你们知道吗?我知道蒋介石、宋子文、陈立夫吗?我知道延安吗?我知道东京、柏林、罗马轴心国吗?我知道俄国吗?俄国也强大了,因为有斯大林。德国强大因为有希特勒。但是两国正在打仗。而美国有罗斯福,英国有丘吉尔。我不懂为什么中国还没有强有力的国民领袖。不管什么样的领袖中国必须欧化,只有欧化才有出路,才有人生。政治不是我擅长的。日本也是欧化以后才强大起来的……
他太兴奋了,快乐得像个孩子,滔滔不绝。只要能讨论一些与他个人的现实生活不相关的问题他就能兴高采烈,谈笑风生,如鱼得水,而只要谈一点实际的事,与他的生活事业行动有关的事,他就觉得千头万绪,焦头烂额,心绪如麻,垂头丧气。他和心爱的学生高谈阔论,却没有和他的学生们认真地或深入地进行什么讨论。他说得太多了,完全剥夺了年轻人说话的可能。他发现了自己的失礼与失算,竟失去了听一听青年人对各种问题的看法的机会。于是他热情相约,他要在三天后的傍晚请这三位同学到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吃涮羊肉。下次我不说话,我听你们的。他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三人行,必有我师。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好的,我们一定准时在“东来顺”见面。不守时刻是中国人最令人不能容忍的恶习之一。
然后他把这次谈话和这个约会忘到了九霄云外。在“被窃”、恶战、绿豆汤迎面倾来之后,他想起来了,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一个半钟头。而且,他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了,他身上连一件能送到当铺去的东西也没有了。他怎么可以和三个穷学生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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