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为了您的健康!”
“为了您!”
他们举起杯。
“哦,我该向您做一点自我介绍了。其实,我早就知道您了……我的哥哥是您的同学。”
“谁?”
“赵伟达。”
“什么?你是赵伟达的弟弟,你是……”倪藻不自主地把“您”换成了“你”。
“是的,我是伟士。”
“伟士?您的名片……”
“……我不是什么伟大的志士,”赵微土苦笑了一下,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跑出来了,变成了丧家之犬,我把伟大的伟说成了微小的微,士呢,我把上一横捏短,把下一横抻长,就成了土。我不过是一粒渺小的尘土,微小的灰尘,OK?”
“欧洲人也说OK?”倪藻莞尔一笑。
“是的。美国人认为是他们在领导世界。我们接受了领导,便OK长,OK短起来了。这您就知道了,我们全家都是共产党员、革命者,唯独出了我这么一个不肖之子。”他停了停,看了倪藻一眼。倪藻的反应是平静的,他的脸上的含笑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原来在一个外事部门工作,在大学,我学的法文,第二外国语是俄文。六四年‘四清’以后就把我调出来了,下放到祁连山脚下。我心情不好,不满意,对各种事情都想不通。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的父亲、母亲、姐姐、姐夫、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嫂,前后都被揪了出来,说我们全家是特务,是特务窝子……我……跑了。”
“跑了?”
“我伪造了护照……噢,您不知道,我跑出来以后,受的那些个苦……多少次,我想自杀……但我的罪孽不是一死能够结束的……但是,我请您去了解,虽然我是跑出来的,也许我是有罪的,伪造证件和叛逃……但是我没有再做损坏祖国的事……我毕竟是被毛泽东培育起来的一代人当中的一个……反共分子包括一些有台湾背景的家伙,以为我一定是对共产党怀着深仇大恨,他们请我去参加他们的集会,我与他们吵了起来,还动了手,我因为这个受到了警方的拘留……”
倪藻点了点头,又微笑了,他似乎应该说点什么:“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文化大革命,全乱了套了……您还年轻,身体又那么棒,您又得到了博士学位……”
“那是狗屎一样的臭博士。”赵微土突然涨红了脸。
浇满了红红的番茄汁并撒满了干酪碎粒的意大利煎饼端上来了,赵微土顾不得吃,他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期待地看着倪藻。
一瞬间,倪藻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十分强大。他知道,赵微土期待着他的言语就好像他代表着最权威的方面。他说:“来日方长,人心自见。现在中国已经不一样了……我只希望你能有机会回去再看看,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论在什么地方,有爱国的心,就一定能为祖国做一些有益的事情。”
赵微土含着泪再次向他举杯,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转了一个话题:“史福岗先生和您的父亲是……”
“嗯。在我很小的时候……”倪藻向赵微土叙述了自己家与史福岗的一段瓜葛。赵微土迷茫地点着头。当谈起久远的往事的时候,听者和叙述者的脸上都会显出这种迷茫的神色来。
待到他们吃饱喝足的时候,陆陆续续又来了四五对客人。客人的年纪都已不轻,穿着整洁,一尘不染,说话悄声慢语,走在只上了一层清漆的木质地板上也几乎不发声息。
“这儿的人吃晚饭都比较晚,一般在晚上九点才是吃饭的高潮。现在,刚刚开始上人。”赵微土解释道。
倪藻点点头。随着顾客的增多,音响系统播放的摇滚乐曲似乎也略略增加了一点音量,唱歌的人好像突然向他们走近了一点,带着忧伤的笑容。沙哑的、专心致志的、喊叫一样的歌声,狂热地、快乐地抒发着歌者的铅一样的忧郁和痛苦。就在这一瞬间,一根连结着中国和外国,生活和灵魂的迷离的弦突然震颤起来了。倪藻完全没有想到,这精致而做作的空旷的餐厅里,响着的粗野的、应该说是绝望的却又充满着青春的可怜爱的激情的歌声,这刺耳的、夹带着混乱的噪音的击节声里,竟包含着这么多动人的真诚。泪水突然涌上了他的眼睛,他甚至觉得一阵窒息,整个餐厅的幽暗的灯火摇摆旋转了起来。他回想起了儿时荡秋千。
“我喜欢这个餐馆。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倪藻说。他说这话是为了间接地表示对于赵微土请他到这里吃饭的感谢,也是为了平静一下自己。
赵微土文雅而忧郁地一笑,“但是,越到这种地方来我越觉得陌生,这音乐,这摆设,这食品,还有语言……但是今天例外,因为有您,倪藻同志!”说到最后,赵微土笑起来了,不知道他是玩笑,还是用表面的玩笑掩盖更深层的激动。
“也许,我们该走了?”倪藻挪动了一下身子。
赵微土看了看表,既有些尴尬,又相当老练、潇洒、带几分玩世不恭地一笑,“我还有几句话,请您原谅,”他撩了撩额上的散落下来的头发,扬起头,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的样子几乎是傲慢的了,“如果我表白我的爱国心,也许有点滑稽,哈哈……我要对您讲,不要随便相信他们,”他突然低下头、弯下腰、欠起身,抬起了座椅后腿,说到“他们”的时候伸出左手用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好像是在抨击到这里用餐的顾客,他凑近倪藻,用紧握的两拳支撑着下巴,双眼含着泪说:“他们瞧不起中国人。您不知道,有人用什么样的语言说过中国,您听了会和他们拼命的……当然,史福岗教授不是这样,他爱中国爱得要命……什么时候,我们中国能长点出息?什么时候,我们能成为我们应该成为的那种样子?什么时候,我们能不再干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蠢事呀!啊,对不起,对不起……”
倪藻脸红了,心跳了。在国内,他不是没有听到过各种忧国忧民的、慷慨激昂的、有时候又是相当偏颇的话。人们毕竟敢发牢骚了,这也还算是好事。然而,这是在异国的土地上,这里听到的每一句对中国的带有批评意味的话,都使他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
他理解地点了点头,心里像火烧一样。
“我们走吧。”赵微土轻轻站起身来。
这就是“出国”。它突然使你离开了你的世界,像一条鱼离开了它从没有离开过的水。然而,它没有干枯,因为有别样的湿润,隔断而又相连。它似乎给你一个机会超脱地飘然地返顾,鸟瞰你自己、你的历史和你的国家。却又不能超脱,更加挂牵相连,忧思和热望都像火焰。
倪藻和赵微土步履轻轻地走出了意大利餐馆,像是怕踏破各自心底泛起的温柔。涂满口红的金发出纳员向他们说谢谢、再见,赵微土回答了,倪藻却因为浸沉在自己的心绪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及至他想到他至少应该用鼻子“嗯哼”一声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门口了。
就差那么一瞬间。他苦笑了一下。
赵微土的猩红色的式样老旧的汽车在雨中行驶了十七分钟。虽说是市郊,路两旁仍然时而有商业霓虹灯闪过。五颜六色的光穿过雨丝投入坐在飞驶着的汽车里的倪藻的眼睑,使倪藻想起在这里看到过的几张抽象派绘画,原来什么也不像的、错综而且极不稳定地晃动着的色彩的点、线和条条也并非没有它的生活依据。他点起了一支烟。
他谛听着车轮滚动的沙沙声、细雨忽紧忽松的飒飒声、水花溅起的溅溅声和汽车内燃机工作的突突声。他想起了这种飞速行进的紧迫、乐趣与自豪,又似乎感到了这种紧张运行后面蕴藏着的一种淡淡的自嘲和悲哀。他忽然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家,见到这样一位微土先生,而且一见面就倾吐了那么多,然后急急忙忙地去看一位天知道的史太太……为什么人生中有这么多盲目和类似盲目呢?
小时候,史福岗举着他进北海公园后门。然而,这是早已经逝去的、早已经深埋起来的往事,一段似乎与现在的他毫无相干的往事。跑到异国的H城来续补这样一段于他已经毫无意义可言的往事,他觉得有点好笑,甚至有点没有意思。他到底要寻找谁?什么?
煞车发出了一点声响,倪藻的身体向前一倾。手扶着方向盘的赵微土恢复了那种文质彬彬、嘴角上微带自嘲之意的表情,他摊开了右手手掌,说:“到了。”
[1] [2]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