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倪藻下得车来,一阵带雨的凉风使他一哆嗦。他没有想到经过两个小时的雨以后来到郊外会感到气温降低那么多。在汽车里,他身上还保留着意大利餐馆的橙黄色的温煦。
  他跟随赵微土快步走到一座四层楼房门前的防雨棚顶下面避雨,躲在密密的树叶后面的细腰屈颈的灯盏把花花点点的灯光抛落在他身上。逆光的树黑油油的,在雨中滴着细小的水珠,轻轻摇着身躯,显得优雅、愁闷而又无可奈何。漂亮的铁栅栏门紧紧关闭着。楼上有几个窗户亮着,让人看见美丽的窗帘,还可以依稀看到窗边的攀缘植物。不远处公路上来往的车辆的前灯不时把这里照亮,又不时把这里弄得更黑。这确实是一个安谧的住所,倪藻想,他又打了一个冷战。
  铁栅栏门左侧有一盏灯光微弱的小灯,灯下面有一排铁牌子,上面写着一些字母,还有一些按钮。赵微土查看了一下,按响了第四个按钮,倪藻吓了一跳,因为传来了一个年老妇女的近在耳边的问话声:
  “是小赵吗?”
  是地道的北京话,有一点鼻音,而且听得见说话者的呼吸。
  “是的是的,我们来了,我和倪先生。”赵微土赶忙回答。
  随后门吱吱地响着,“自动”打开了。
  倪藻这才弄清楚,铁栅栏门侧有受话器和送话器(喇叭),主人通过某种“遥控”设施发出“指令”打开两道门,把客人放进去。这样,就杜绝了例如小偷或者乞丐或者疯人或者一切不速之客进楼的可能。
  而主人如果不愿见客,只消不理会铃声就是了。
  他们刚刚进去,两道门又吱的一声严丝合缝地关闭了。
  对于技术落后的中国人来说,有一种拒人于铁门之外的冷峻。倪藻想。
  赵微土客气地用手势请倪藻走在前面。“要爬到四层……”他说明道。
  他们在狭窄的、每一阶都很高的楼梯上走着。除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昏暗的壁灯以外,看不见任何光亮。这些房屋的隔音和遮光性能可真好!倪藻赞叹着,觉得小腿有些酸。每天都不得闲,心总是张着,静不下来。
  爬到了四层,一扇门虚掩着,拉开了一条缝,透露出一点灯光,当然是史太太打开了门等着他们。
  “史太太!”赵微土欢快地叫了一声,推开了门。门厅没有人,两位客人稍稍等了一下,倪藻来得及看到门厅正面墙上挂着的一个小匾,匾的底色赭石,字是古雅的绿色:“致远斋”。匾下面是镶着镜框的一张大字,字是草体,只有一个,辨认了一下才判断出那个字是“愚”字。两侧是对联,裱过的:“守身如执玉”和“积德胜遗金”。
  倪藻眨了眨眼,他是在哪里?什么年月呢?
  这时蹒跚地走来一个胖胖的老妇人,百分之百的中国血统。妇人穿着紫红色的中式便服,绣花缎面鞋,满脸笑容,两腮肌肉松弛地耷拉下来,显得和蔼可亲。只是两眉正中有三道深浅不一的纵纹,又使人觉得她未必有很好的脾气。
  史太太适度地欢迎了他们,打量倪藻的眼光似乎包含着几分疑惑。“我父亲要我来看看您。我带来了他的信,还有他捎给您和史福岗伯伯的一点小东西。”面对史太太的疑惑的目光,倪藻觉得需要解释一下。
  “请进吧,请!”史太太点了点头,“真没想到能见到您。我是昨天才回到家的,史先生还留在马尼拉。”
  倪藻走进一个宽敞的、同样昏暗的客厅,他被让坐在一个不新的暗红色沙发上。应答了几句以后,史太太蹒跚地去给客人端茶,倪藻得以安静一下,打量着这间屋子。
  无论如何,他不能想象这是一个欧洲人的房间。“忍为高”,三个大字正对着他,是孔子的第多少多少代玄孙孔令怡写的。齐白石的画似曾相识。小蝌蚪在山溪里畅游。另一幅水墨山水他看不清作者是谁。山水画旁是一个黑色木几,木几上摆着一盆兰花。倪藻的目光移向右面,移向门在的那一面墙。他目瞪口呆,他一惊,他看见了一幅横幅,是拓下来的古字:“难得糊涂”。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起来。他站了起来,稍稍走近那横幅。不错,正是这样。难字写作“”,这是郑板桥的手笔。字峭拔有力,下面的几个字“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板桥识。”也是他早已烂熟于胸,背诵得下来的。当时他不知其意,事后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忘却是不可能的,是太难了。忘却并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慰藉。而早已忘却了的记忆的突然复活,竟给人一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那初冬的阳光,那满院子的落叶,那窗玻璃的闪耀,那一溜就上了房的老花猫,那叫卖藕粉的吆喝,那水车的吱吱扭扭声,那残了角的石阶,那穿着西装的父亲,那门上的铁锁,那把难写成“”的郑板桥书法的拓片,那满地的碎玻璃,那他至今无法解释的怨毒仇恨,还有金嗓子周璇唱的愈纯真甘甜就愈凄凉无助的歌!
  茶水似乎不那么新鲜,也不那么热。史太太端来一盘糕点,他吃了一块蛋糕,很好吃。
  史太太说:“我去年回过北京。我妹妹就住在北新桥。为什么把东四和西四的牌楼都拆掉呢?我真心疼。妨碍交通?巴黎的凯旋门也妨碍交通,他们展宽了路面,车辆可以从两边走。你还在H市呆几天?你能吃得惯这里的饭?你比我还强。你爸爸也老了,当然。你妈妈呢?哦,我听说了。你还有个姐姐吧。当然全记得。我有心脏病。这不是,坐飞机坐得两条腿都肿了,到今天也没消肿……”
  史太太又说:“你有四十多了?噢,你也这么大了。几个孩子?太好了,我为你鼓掌。还是要有儿子,在中国没有儿子不行。住几间房子?那怎么够?最好还是四合院,养花,养鱼,养鸟。夏天招蚊子。这又有什么可笑的?这是咱们老祖宗教给咱们的,这是咱们中国人的诀窍。要忍一忍,让一让,退一步,把你放过去,把自己保存住,事情就会慢慢地变化,最后你恶贯满盈了,你完蛋了,但是我还存在着,我的力量积蓄起来了。史先生整天跟我研究这个,他佩服中国,他佩服中国文化,他说这是全世界头一份的、谁也比不了的文化,它有它的道理。在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在这些个地方,搞了一段,最后大家都明白了,还是需要中国文化的精神。不用着急,不用怕这怕那、骂这骂那的,反正中国会有自己的办法。”
  史太太又说:“欧洲,欧洲有什么好的?有电冰箱有洗衣机有汽车有彩电有立体音响,这又有什么,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国内的人发牢骚,你们还不知道我们的苦处呢。可是我们说话自由,说话不自由就只能够把嘴封住……哎哟,我的腿又麻了,哎哟哟……”
  倪藻童年时候常有遐思。比如清晨起来上学,他买上一骨节烤白薯,一边就着冷风吃一边走一边用接长了的棉袄袖子擦稀鼻涕一边想,我是走在路上呢吗?可刚才那么困,捂在被窝里不想起炕。谁起得快,老员外,谁起得慢,小尿罐。这么说也白说。那怎么我现在是走在去上学的道上呢?也许这儿有两个倪藻吧?一个倪藻吃着烤白薯上学去,另一个倪藻还在被窝里睡觉吧?我好像知道那个倪藻困得那个样儿,叫也叫不醒,一眼睛的眵目糊……
  这么想着走着,快到学校了,一顺白墙,一堆人。干什么的?原来是倒毙的一个乞丐……他不愿意看。他怕看。再看就迟到了。不知道是谁给盖上了一片破席,死人的两只脚还露在外边呢,两只鞋都张着大嘴,脚趾弯着,像鸡爪子……忽然,倪藻一阵骇然,他觉得那死去的说不定就是他。他怎么那么有把握自己还活着而死的是别人呢?他怎么知道那个死了的人没有另一个活着的化身呢?也许可以假定死者是又一个倪藻,又一个倪藻死了。又一个倪藻的两只脚趾弯着,身上盖着席片。与又一个倪藻相共存的将是又一个妈妈、又一个爸爸……又一个世界。当又一个倪藻死了以后,又一个妈妈、爸爸、姐姐、姨、姥娘当然跑来了,哭了:“我那儿(弟、甥、孙)呀,你这是怎么啦呀?”她们哭得那么伤心,声音那么大,都快叫这一个他听见了。就是这样吧?当每天一个活着的倪藻活动的同时,另一个倪藻正在死去的吧……就这样想着,这一个倪藻走进了校门,工友室门口贴着一个帖子:“酸枣面、杏干糖、果丹皮”,都是女生爱吃的玩意儿。他才好过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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