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然后发生的一切使他目瞪口呆,使他害怕心跳。父亲上厕所去时的那闪电般的行动,他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真是可怕极了。甚至比一碗热绿豆汤抛掷过去还可怕。一碗绿豆汤叭地一扔,就像班上的同学喊“着镖!”倒还有点好玩呢。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影响了他。所以今夜妈妈哭泣姐姐陪哭的时候他未能按惯例和真诚用将来的孝顺和好日子来有力地安慰妈妈。他只说了一句:“别哭了!”他心里悲哀地自言自语,多么可怕的大人啊,多么可怕的大人的生活。大人的生活怎么是这样的呢?学校、老师、书上说的可不是这样呀!
  不知道是不是妈妈听到了“别哭了”三个字当中的烦意。她倒是不哭了,开始诉说起来,诉说二十多年来自己所受的苦。诉说从嫁到倪家以后自己所受的苦。诉说孩子的爸是怎样地恼人、恨人、把娘儿几个丢在一边自己花天酒地。诉说她怎样生下了倪萍,一年以后又生下了倪藻。生产一周以后就和倪吾诚怄气,一个人带孩子,千辛万苦。
  姜赵氏说:“我带你们,也是大大的不易呀……所以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倪藻很感动。也很疲劳。后来他早早地睡了。睡下以后还听见妈妈在跟他讲述这些。妈妈是怕我长大了不孝顺吗?哪能呢,只有最坏最坏的人才不孝顺自己的母亲,何况是一位挣扎着呼号着拉巴着的母亲。然而,没完没了的诉说就像两柄锤子一样敲击着他的后脑。这没完没了的诉说不是加强了而是削弱了与贬低了母爱的感染力。我困了,我想睡觉,为什么不让我睡觉啊,啊,这一切都太……太不应该了啊……妈妈、姨、姥姥、爸爸,还有姐姐,他们都对他那么好,他们都那么好。但他们生活得又都那样不好。真烦闷,真烦闷,这一切都应该改变的啊。
  是的,倪藻八岁的时候已经产生了这模糊而又坚决的思想:必须改变这一切了,是到了非改变不可的时候了。
  等一等,停一停。在写到四十年代也许说不上多么遥远但显得十分古旧与过时了的往事,写到白白的愚蠢和痛苦,写到那难以置信的宿命的沉重的时候我造访了你。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喜欢这首诗的那位青年已经自杀身死。他就是在这里改造的,“运动”使他丢失了正在热恋的女友。说起来,地下斗争的时候,他还是我的上级呢。后来不久,我们一起来到了这里。春节他孤独地回到城里,又孤独地回到山里,谁也没有发现什么。又过了一个多月,他回城里休假去了,他自缢身亡在原单位的六楼图书馆里。从此原单位加强了门卫,所有的“右派”,都不能随便进去了。后来连左派也很难进去了。
  五十年代后期,在一种强大的政治潮流下面,这个城市的最有权力的人们选定了这个因为遥远、偏僻和大锅饭,被公社和大队和农民遗忘了的角落。于是这个常常被人遗忘的小山沟开始了它自盘古开天地以来最闹热的一段历史。像突然通了电。一辆小汽车又一辆小汽车的视察。一个通宵又一个通宵的决策。各式各样的应运而生的平面图、规划图、地形图、基建设计图。一辆大卡车又一辆大卡车的面粉、蔬菜、工具、帐篷、树苗、农药、马、驴、骡、犯了各种错误的人。于是这里开始了亘古未有的火热的生活,这里变成了这个大城市的领导机关的造林、副食生产和改造人的劳动基地。欢呼这崭新的环境崭新的方式而又赎罪心切的人们干活的热情使周围的农民也为之瞠目。大田、造林、园艺、蔬菜、饲养、烧窑、基建……热气腾腾,全面展开。汗水硬是一次又一次地浇湿了地面。然后到了晚上在尚未启用后来也终于没有启用的厕所开检讨会。深挖细找自己的“犯罪”根源。在食堂加班编篓,一面干活一面齐唱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唱的时候互投以会意的目光,似乎从这句歌词里的刺心的狠揭猛批之中感到了疯狂的快意。然后就是互相帮助了,互相挖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思想动机萌芽。互相怒斥的吼声有时超过了被左派批判的时候。然后是新年联欢,纵情高唱“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纵情高唱“同甘苦、共呼吸,团结起来最亲密”。纵情高唱自编的表达改造的欢欣与劳动的喜悦,表达用汗水洗涤自己的龌龊的灵魂的令人战栗的伟大进程的歌曲。还有表现这种内容的舞蹈呢,歌声乐声锣鼓声脚踏声震动了屋宇,这同样也是火红的青春啊!
  然后到了六○年便没有吃的了。火红开始变成苍白,苍白变成浮肿。于是没有经过小汽车的视察和连夜的研究,没有画各种图表,没有一个对这里的今后命运的明确安排,也没有拉走费了那么大的劲拉来的生产资料与生活资料。人们开始后撤,先走了一半人,然后全走了。然后交给了一个新闻单位,说是做战备的纸库和印刷厂,也是劳动锻炼使干部坚守革命化的基地。然后按照政策把已经栽了大批名贵品种果树苗的山地退还给公社。然后所有的费尽千辛万苦发了疯一样拼死拼活才栽植成活的红香蕉、金元帅、艾尔巴特、大久保、红玉、国光……一株一株,不,不是一株一株而是一片一片、一山一山地干枯死光。然后农民们在草莓园上开挖煤矿,农家矿工紧挨着遗留下来的宫殿一样的房子盖起自己的简陋的土房子。然后是安电灯,修路。然后是煤矿破坏了水源,这里永无可能再来那么多人了。然后是文化大革命,又有几个当年在这里活跃异常的逆境中的风云人物黯然自裁……
  然后日月推移,寒暑迭替,草木枯荣,人事代谢。到了公元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一个当年欣逢其盛的人,一个躲避城市的嚣杂躲到山中旧庙的作者,在自思自叹如痴如醉地写着四十年代倪吾诚的无聊故事中途,心血来潮,重新出现在曾经那样喧闹过而如今静谧异常(小煤矿的工人也是有气无力地支应着)的山沟里来了。
  他竟迷了路。按照一群小孩的指引,他走错了。直到到达山顶的页拉石(做石板和石笔)矿,才迷途知返折了回来。他找不到作为这条沟的标志的两块巨石。但他终于看到了这一批奇怪的房子。
  阳光照得每一间空房子温暖明亮。用拆除古建筑物拆下来的城砖、巨石、圆柱盖在小山沟里的气派的房子本身便是一个误会。温暖而又明亮的空房令人依依。这批文人干部还真能干活,二十八年过去了,房屋如新。房顶的青灰刷过的瓦,这收尾的活不是我们都干过吗?
  然后走遍了每个台阶每个地点,忆起了许多人和许多事。也还有不少的勾心斗角。为了证明自己改造好了,先去证明别人没有好好地改造。而我们奉为神明的领导人,这里的“主任”,却在听取大家的政治思想汇报的时候睡着了,流出了亮晶晶的长长的口水。还有那些女同志,一位明眸皓齿的女干部称颂着运动的深刻性,与倪吾诚后来对文化大革命的称颂用词相同。穿上一个大围裙,挑着两大铁桶热腾腾的流体饲料喂猪。猪吼如雷,这位女同志浑身散发着酸败的麸皮与白菜疙瘩的似香似臭的浓味。然后饲料不够,号召每人每天利用业余时间打猪草二十五斤。说是猪吃百草。说是吃草的猪的肉最鲜美。总而言之没有粮食也要照样养猪和吃回锅肉。于是每天午饭后满山遍野的人。于是饿狂了的猪拱倒了猪圈爬山越岭。饥饿把猪改造成了山羊、麋鹿。现在的猪圈,还遗有倒塌的缺口。谁又能记得,哪些是当年的饿猪拱开的,哪些又是岁月和风雨拱倒了的呢?
  不管怎么说,名贵果树的全部死亡令人悲痛!当时还都以为今后这里到处是蜜桃与苹果,白梨与黄杏,樱桃与草莓呢。高山变成花果山,平川便是米粮川。这样感人的口号当时叫得多么响亮。还有这样唱的歌儿呢!不但自己栽的果树没有留下来,连过去农民种的山楂红果核桃柿子也在其后的运动中被运动掉了。直到最近,才又想起果木。另来。
  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缺水的地方,又怎么能成为新式的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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