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姜赵氏没有言语,她内心很矛盾。如果把地卖了,她还算什么“财主”呢?她对得起姜家的祖先吗?那不是让姜元寿言中了吗?姜元寿就说,姜赵氏母女打算把姜家的财产倒给外姓人。姜元寿说,只有他才是姜家的血脉。当然,他这个“血脉”也是既不能闯荡,也不能守业的。如果他取得了继子的地位,也许早把财产折腾光了。但那样的话姜家族里族外的人骂的是姜元寿。如果她和女儿回去卖地去呢?她和女儿就会被千夫所指。尤其是姓倪的女婿这样不争气,这是四乡闻名的。嚼舌头的人甚至会说她姜赵氏卖了姜家的祖传产业贴补了姓倪的疯子,这可是太丢人了啊!
  静珍知道娘的这些心思。她有同感。她和娘同病相怜,她们都有一个女人最大的缺陷、缺憾、短处——没有儿。这使她们娘儿俩抬不起头来。这使她们娘儿俩不能不生活得更警惕,不能不磨利自己的爪子和牙齿。
  她也并不想和娘进行认真的讨论。娘沉着脸。这个矮小的开始有点驼背的老太婆只有在沉下脸时还保存着昔日的威严。静珍与娘常常进行关于老家、关于财产、关于各自的和共同的生活出路的讨论。卖地呀,不卖呀,回老家认真过继一个年幼一些管得了控制得住的儿子呀,继续和“二姑娘”(静宜)一起呆在北京呀,呆在北京但搬出去单独过日子呀,单独过日子但是不搬走,就是说仍然与静宜住在一个院落,但经济上完全分开、各自独立呀……所有这些方案都提出过,细致入微地研究讨论衡量过。比如说到单独过日子,连买什么样的煤球炉什么样的笊篱什么样的水汆儿都讨论和争论过了。这样的探讨进行了不知多少次。各种意见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又自相矛盾自我否定转移变化了多少次。讨论的时候也很热烈,激烈,激动。拍掌心,拍大腿,站起来又坐下,指着自己的和对方的鼻子,哈哈大笑或者谈着谈着鼻酸泪落互相劝慰,点头称是越谈越开心或者话不投机还没进入实质性讨论便先相互埋怨争吵起来。但所有的这些讨论以后,都和从来没讨论过一样。显然生活是按照自己的安排来行事的,她们的讨论根本不起作用。
  不过这次静珍谈到水月庵以后又谈起卖地的事。她谈得比较轻松,比较恬静。她只不过是说说罢了。娘不乐意,就不说了。晚饭以后她身上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有一种感伤。她并不想认真地讨论生计。
  “这几年,家乡的枣越来越不行了。拿到北京来的,净是着了虫子的。怎么所有的枣树都着了虫呢?”
  “冬菜也黏黏糊糊的。有一股子面肥(面酵)的酸性味儿。这也是年头赶的吗?”
  “肠子里没有肉,全是团粉(淀粉)。连绿豆的味儿也变了。什么味儿都变了……”
  静珍似是在与娘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
  姜赵氏与她搭讪,说起了她当年在娘家——赵家的事,未嫁前的事儿。静珍却不想听了,她站起来,一面低头自言自语,一边来回踱着步子。
  谁也不知道她念念有词地自语了些什么。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过了快一小时了,她开始低声唱起来:
  
  ……一阵歌声,多轻巧,
  唱的都是幽雅的,
  美丽的歌调。
  鸟,小心一点飞,
  不要把花飞毁。
  现在,桃花正开,
  李花也正开,
  园里园外,
  万紫千红一起开。
  桃花红,红艳艳,
  李花白,白淡淡。
  谁也不能采,
  蜂也来,蝶也来,
  现在——桃花正开。
  
  唱完“桃花正开”,她突然“哞”地痛哭失声。
  她的失声痛哭只进行了四秒半钟。因为她一哭立即受到了母亲和妹妹的大声呵斥:哭吗(mà)!犯什么病!少出洋相!少装神弄鬼的!母亲和妹妹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自己掌握不住的突然痛哭,有时候是突然憋气,两眼发直,喘不过气来。这时她们就要给以棒喝,给以痛斥,按静珍自己的要求还可以给她一个嘴巴,她一个激灵就会从这种白日梦魇中醒将过来。姜静珍自己也为这突然的无法控制的情绪失常所苦,一再恳求母、妹相帮(实际上她们没有胆量给她一个嘴巴,但痛斥从来都极为默契,而且足够粗暴有力)。
  她被妈妈与妹妹的痛斥所惊醒。她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向母、妹嘿嘿干笑了几声,算是表达对她们及时相救的感激,也表达了自己的羞愧。母亲与妹妹的声援正是时候,她的眼泪还没有来得及掉下来,就又抽回去了。
  包括倪萍倪藻对于姨姨的这种“洋相”也早已见怪不怪。他们觉得哭笑不得。姨真是怪。真逗。
  经过这么一出(戏)以后,静珍自觉惭然。便不再原地溜达,不再吟唱。她老老实实坐回铺板上,磨磨蹭蹭再次抽起烟来。脸上显出了安详谦逊的微笑。
  “娘,你说这是吗事情呀,我现在想起少华来,总觉得他是我儿子。”安静了好一阵子,她忽然又冒出了一句。
  “你这是胡诌个吗呀!”娘咕哝了一句。
  少华是静珍的丈夫的“字”,他的正名是周翰如。静珍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小脸蛋油红似白,个儿也不高,说话挺腼腆的。他好像还在依恋着她,依偎着她,不愿意到坟墓去。坟墓那边太荒凉,没个照应。春天风又大,吹得呼呼地响。夏天打雷打闪,把人吓杀。冬天落满了雪。姐,我闷得慌,我不去了,我不愿意住到那里……她仿佛听见少华的声音。她回过头,果然。少华还只是个孩子,依偎在她的膝头,用脸蹭着她的裤腿。她真想把他抱起……果真,他只是个小小的孩子,单薄,羸弱,天真,开裆裤,露出的小屁股蛋子。她吓了一跳,怎么她的丈夫变成了穿开裆裤的小儿了呢?她又觉得爱怜得不行。
  但她无法把自己的这种幻念告诉别人,她无法把自己对死去的丈夫的怀恋告诉别人。我们在一起差不多一年,他从来没有让我生过气。他眉清目秀,油红似白,连满口的牙齿也那样洁白,像画上的人物。他好像羞羞答答,老是管静珍叫“姐”,其实他与静珍同岁,比静珍还大两个多月。他说过他是五月单五的生日,端午节,爱吃粽子。然而看起来她确实像姐,而少华像弟弟。我的亲爱的弟弟哟,你如今在哪里?
  你在棺材里?那半闭上了的眼睛,那发青的手臂,最可怕的还是半张着的收缩着的口,露出了下牙的齿龈,可真痛苦。静珍发疯一样地向棺材冲去,四个身强力壮的女人架住她的胳臂抱住她的腰。
  然而静珍仍然不能相信。她只知道少华发了烧,少华嗓子疼,嗓子哑,叫了半天“姐”却叫不出声来。她只知道请来了先生,先生还是自己的娘家父亲的弟子。后来人们说先生的药方开错了,热病却又开了补药。但她不相信这仅仅是一剂药的结果,不相信一剂药能判处他们两个人死刑。
  只能是先天的罪孽,只能是无数个前生积累下的恶果报应,她甚至恍惚意识到了她在前生杀过人,投过毒,放过火,活剥人皮……
  但这一切又多么不可能!少华那么个好孩子俊小子怎么能死?不,他没有死。少华还好好地活着呢!倒是她姜静珍死了,是她娘姜赵氏死了,是她妹子姜静宜死了,是她妹夫倪吾诚死了,是她的邻居、乡亲、佃户……全都死了,统统死了。他们才是鬼,他们说着鬼话穿着鬼衣住着鬼房吃着鬼食做着鬼事,他们构成了鬼的生活鬼的世界鬼的家庭,过着鬼的日子。所以他们无法再见周少华了。恰恰是少华没有死,一定!他生活在光明温暖的阳间。是少华埋葬了她,少华哭了,她好像听到了少华哭着叫“姐”!是她自己裸露着下齿的齿龈。她躺在棺材里闭目无应。她埋在一抔黄土下面。她进入了鬼的世界。而少华呢?少华当然是续弦了,少华是男人,周姜氏死了,就会有周张氏周李氏周王氏。她们可能比她俊俏。她不俊俏,所以她更感激少华对她的恩爱。少华会娶一个更俊俏的新夫人。她不嫉妒,她为少华欣慰。只是再不会有人像她那样疼少华了,不论是多么俊俏,多么风流,多么令少华目摇神迷。而她,她只想替少华死一千次,替少华做一切下贱的事。她愿意为少华和别人拼命一千次。比如少华遇到了截道儿的(强盗),少华是不能还手的,但是她能,她愿意一次又一次为少华喷溅自己的一腔子血。比如少华有仇人,她愿意用自己的鲜血溅瞎那仇人的眼睛。她才三十四岁,她还可以每日每夜每晨每昏伺候少华,给他捶背,给他端汤,给他穿衣叠被,给他倒尿盆子。少华,你再让姐伺候你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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