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这是缺了几辈的德,这是什么样的罪孽,这是寻了一个吗行子哟!她知道的、她听说过的、她见过的好男人多得很,坏男人也多得很。但没有一个和倪吾诚相近,没有一个像倪吾诚这样难于理解。
不断地有朋友,有同事来找倪吾诚,商量一点弄钱的法子。有一笔款子可以用个什么正经八百的名义领下来,用出去,每个人可以落不小的实惠。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转转手,倪吾诚只要点一下头就行,点一下头就有他的大洋二百块。连静宜听了也跃跃欲试,要是静宜,这样的钱早弄到手上千块了。可是倪吾诚连听都不听,他与来客讲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讲罗素的瞎猫。讲休谟。讲柏格森。直讲得人家退避三舍。
他是迂腐吗?他是清高吗?他是不义之财,一文莫取吗?他却花天酒地,爱好享受。自己的一次茶围,可以够他们娘儿几个吃一个月!他还跟别人借钱呢!还到处赊欠呢!甚至于还需要茹苦含辛、节衣缩食地拉扯着两个孩子的静宜为他还账呢!
花天酒地就花天酒地吧,就当孩子没有爸爸好了,就当我也是守寡好了,现在的滋味还不如守寡。但他又那样地恋着孩子,恋着家。他甚至于不止一次向静宜说过一些抱歉和忏悔的话。这样的话说多了也就不值钱。然而他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连静宜也不能不感动。他给孩子洗澡。他给孩子剪手指甲脚趾甲。他剪指甲比静宜还耐心细心,静宜给婴儿的倪藻剪指甲的时候剪破过倪藻的娇嫩的手指,流出了一丝丝血。静宜是多么着急又多么后悔呀。而吾诚剪指甲从来没出过事故。他给孩子喂洋营养品。有好吃的他常常先让孩子吃,自己在一边看着。他对静宜说,老母鸡都是这样的。老母鸡带着一群雏鸡来到了田野上,老母鸡发现了一条虫,但是它不吃,它咕咕地叫来了小鸡,把虫给小鸡吃了,它感到最大的满足。
静宜听年长的女人们说过,男人有外遇并不稀奇。除非是穷得丁当响的光棍,一个中上社会地位的男人,娶个小老婆也是常事。叫做一妻一妾,齐人之美。主要看他疼不疼孩子。疼孩子就是好人,善人,正经人。疼孩子就恋家,恋家就顾家,顾家就是好人。这个逻辑颠扑不破,无可怀疑。疼孩子的男人就是一时有了外遇,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回心转意,老老实实地与你过一辈子。
然而倪吾诚不能与你老老实实地过一辈子。不老不实地也不会和你过一辈子。过一个月、一个星期都难。他像个猴子,像孙悟空,一天七十二变。你看他回家好好的,对孩子疼疼的,什么都答应得顺顺的。一出家门可能就多少天不回来,大人死活,孩子死活,他问也不问。有多少次静宜气极了,曾经想过把这两个孩子弄死啊!让倪吾诚回来看看吧,两个孩子都死了!这样一定能够打击他。
只这样一想静宜就哭得几乎昏倒过去。对于她,这两个孩子不是比对于倪吾诚还重要得没法比吗?这两个孩子是倪吾诚的生活不能缺少的一个部分。是的,她也承认。然而,这两个孩子便是她姜静宜生活的全部。是她过去一切苦处的代价,是她今天活着辛苦着挣扎着的唯一的推动力,也是她明天的全部希望。
正因为姜静宜从来没有真正认为倪吾诚是一个坏人,所以不论她与他吵得多么凶,打得多么狠,双方曾经怎样地咬牙切齿,恨不得与对方同归于尽,实际上她并没有泯灭过对倪吾诚的希望。也许,这就是爱情?可怜的姜静宜啊,除了这样的“爱情”,你又到哪里去寻找、去体味、去知晓别样的爱情呢?
然而图章事件使她目瞪口呆。她知道倪吾诚没有正形,不着调,说话办事动不动就走板,不负责任,大话连篇,不着边际,东一钅郎头西一棒槌,既是装疯卖傻也是真疯真傻。她知道倪吾诚目空一切,目中无人,把她姜静宜视如蝼蚁,视如光会咕容(蠕动)的无感觉无感情无思想的蚯蚓。她知道他不顾家,对她毫无情义,但是他摆脱不了这个家,也得不到另外的一个家。他要是只求随便搞几个女人,也许他早就可以飘飘然优哉游哉了。缺德的是他还要什么真正的爱情!这样他就只能是自找罪受、自找苦吃、永世没有顺心的时辰!完全是受了邪祟洋祟,却不想想自己:要钱没钱,要势没势,要在社会上混的本事和生活的本事没本事,连掉了的扣子都不会钉。那你真有学问也好,又是一肚子说有有点说没全没的学问。高不成,低不就,非驴非马的四不像。想起这些,姜静宜固然也愤怒,也伤心,但她从来没有想到倪吾诚会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处心积虑地赚她,算计她,耍弄她,欺骗他自己的两个孩子的母亲。
只剩下了愤怒,只剩下了报复的欲望,我就是要你这个倪吾诚栽在我手里,我就是要你这个去过欧洲的“外国六儿”(此词出处不详)栽在我这个半大脚手里。天塌下来地接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我姐姐那么苦,那么孤单,她照样天不怕地不怕地活着。每天下午还有二两酒就五香花生豆呢!没有你狼心狗肺的倪吾诚,我一个人不也把两个孩子——好孩子拉扯起来了吗!
于是她立即按照与母亲、姐姐商定的方针,开始了对倪吾诚的“败祸”。她原来就认识几个倪吾诚的同事和朋友,她搜寻了倪吾诚的全部用品,又找出了几张名片,她也还有自己的乡亲,这些都是她败祸倪吾诚的对象。她换了小褂和衬裙,穿起唯一的一件七成新的旗袍,戴上假金丝平光眼镜,换上一双小号坤鞋并在鞋顶部塞上一大团棉花,带着完成一件庄严使命的兴奋和复仇的急迫,开始了她的逐一访问。看来愤怒是能够帮助人发挥潜能和创造奇迹的。她闯入那么多身份、年龄、地位、教养都不同的人物的公事房与家宅寓所,叙述自己的冤屈,控诉倪吾诚的荒唐卑劣,请求同情,请求仲裁,请求一切与倪吾诚有银钱往来的人士,今后再不要借与赠与倪吾诚一文钱,如有需要偿还、发放、馈赠给倪吾诚什么钱的,请交给我。她谈得合情合理,被逼无奈,令人同情,令人慨叹。她的态度温柔大方,谈吐文雅,进退合度。当然,她用一些文词的时候有用词不当之处。她恭维那位督办家庭幸福,她本来要说您真幸运,却说成您真侥幸。后来自己也觉察出词没用对。她控诉倪吾诚的时候有些话也太夸张,说什么他这个爸爸没给孩子花过一文钱,听着不甚可信。她当初也没想说得这么过分,但愈说愈气便控制不住了。但整个说来她不但合乎礼仪而且神采奕奕,双目有神,连眼球也变得乌黑、灵活、富有光泽。她看得出她拜访的对象大多对她印象良好,他们脸上已经显出了这样的表情:有这样好的太太还胡闹,太不应该了!
这也是命,也是倪家无德,老乞婆无德,倪吾诚缺德。姜静宜自知自己虽然说不上有多大学问多深教养,但她不乏机敏和活力,甚至也不是不知道交际和礼节。但那只是在和不相干的人交往之中。在生人面前,她努力奋斗,努力给人家以聪明、大方、讲礼讲理、文明可亲的印象。但是她不能容忍倪吾诚的一厢情愿的揉捏。倪吾诚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教导她、管理她。他不配把自己的意志加于她身,令她按吾诚的意愿重生再造。她一看到倪吾诚那副视人如草芥的目光,那个狂妄地噘起来的下唇和下巴,那一双皱起来的眉头,还有那一副腔调,她就怒火中烧。在她的身上,立刻就是粗野代替了未尝不能的温柔,仇恨代替了未尝没有的情意,麻木代替了素日不乏的灵活,疙里疙瘩代替了心清气爽的流畅。一见倪吾诚,连眼神都变得呆滞如死鱼。古语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如果此说成立,那么女就一定要为蔑己者而毁容,女为冷淡自己者而丑。既然我得不到你的悦,容也是白容,干脆我损(读shún)着你,堵着你,恶心你,然而这一切又都不是故意的。她也曾经希望自己在吾诚面前聪明些、文明些、温柔些、可爱些。然而一切都适得其反。所以说是命。
第八章
败祸了整整两天,两个晚上倪吾诚都没有回家。静宜把倪吾诚住的正房的两扇门关起,用一条锁链锁了个严实。再不让倪吾诚进家门,她下决心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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