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紧接着又是与邻居争房基事件。家里要在门口盖一间小门房,邻居却说侵犯了他们的一线地。双方争吵起来,邻居一个泼皮躺到姜家挖开的地基沟内,工匠师傅无法施工下去。又是静珍一马当先,拿起铁锹铲起一铲沙石就往那位耍赖的邻居身上扔,高呼砸死他我偿命……静珍又胜了。
  战斗中三位女性同仇敌忾,结为一体。静珍能拼善战,视死如归。姜赵氏信心百倍,稳如泰山。静宜目瞪口呆,对姐姐佩服得五体投地。她甚至与母亲说,姐夫的早死实是姜家的大幸。如若姐夫健在,静珍再生上一男两女,真正成了周家的人,她们可怎么应付得了这种艰苦征战的局面呢?
  而静珍在这些“战斗”中,发挥了潜能,发泄了恶气,排遣了丈夫的早死带来的欲绝的哀伤。她完全能够守志活下去了。
  几个回合过去,三位女性的江山坐定。动摇的亲友仆役佃户,连忙再次归顺效忠,对老太太、大姐、二姐比原来还要拥戴几分。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两年。静宜长出一口气,再不在倪家受“老乞婆”的气了。她把她受的气全与妈妈姐姐说了,说完,娘儿仨同仇敌忾地骂了一气,并为静宜的婆母、倪吾诚的母亲起了一个“老乞婆”的代号以示轻蔑。就这样,静宜告别了自己的童稚时期,她感觉这才刚刚上了人生的启蒙课。
  旅欧两年,倪吾诚回来了,却不肯回家乡。大概是出洋镀金的增值效果吧,倪吾诚一到北平便同时被三个大学争聘,并获得了讲师学衔。民国二十二年初,他回乡镇把静宜接到了北平。度过了一段差强人意、不受干扰的日子。在倪吾诚和姜静宜的共同生活史中,这段日子就够得上说是空前绝后的美好的了。
  倪吾诚竭力把静宜带到城市知识界——而且是留过洋、镀过金的摩登知识界的生活中去。他带着静宜去听蔡元培、胡适之、鲁迅、刘半农等人的讲演。他带着静宜出席有教授名流外国人参加的宴会。他带着静宜逛北海,划小船,吃饭馆,看电影。一方面是久别两年之后,一方面是静宜初到大城市,一个新的世界在她眼前打开,而她童心未泯,兴奋喜悦异常,最后一方面是倪吾诚少年得志,意气与月薪同步风发。天时地利人和,八字走对了这么一会会儿。
  不久,世界又显出了它那阴差阳错、矛盾重重的缺陷本色。城市生活的新鲜,不过是一时而已。在城市知识界的生活中,静宜只觉得失魂落魄,无处安生。听学者名流的讲演,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再加上南方口音和文词,还不如听和尚念经顺耳。来京一个月,静宜就怀上了孕,一有反应她就吓得要死,越吓反应就越强烈。怀孕三个月后,大的反应没有了,只是困得要命。有一次丈夫请一位名人吃饭,吃酒说话,洋文洋词,又无人理她,她竟在饭桌上冲了一下盹,头一低,几乎撞到菜盘子,嘴角上流出了口水。本来她就不爱在外边吃饭,一听一个菜的价钱够她吃一个月的,她的心都疼得哆嗦。她在饭桌上的失态引起了窃笑,回家后一顿好吵。无知愚昧麻木白痴,倪吾诚说的每一句话都缺八辈的德。横行霸道拍马溜须装洋蒜放狗屁,这就是静宜的回敬。两年来与母、姐共同战斗,现在的静宜已不是以前的静宜了。
  这年年底,生下了倪萍。倪吾诚请医生请护士新法科学接生,忙活了一阵,对孩子还真疼,对静宜却忽冷忽热,忽然殷勤照顾,忽然连正眼都不看一眼,好像姜静宜并不存在。一天倪吾诚情绪很好,又逗孩子又讲杜威和实验主义,他说他一生尊敬两个人,一个是胡适,一个是他母亲——“老乞婆”?静宜心里想。现在,他还要加一句话,他还爱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小女儿。
  我呢?我是你什么人?静宜问。真是石破天惊,风云色变。静宜结婚四年,头一次为自己争地位了。倪吾诚又惊又喜又愧,慷慨激昂,痛切陈词。他说他需要爱情,需要过文明的幸福的现代生活。他说中国已经落后了二百年,他们的过去的生活,包括他们的婚姻都是非人性的、野蛮的、愚蠢的,甚至是龌龊的。倪吾诚常常使用陶官屯——孟村一带从来无人使用过的“龌龊”一词,使姜静宜十分反感。你才龌龊呢!她插话说。但倪吾诚正在激动中,根本没听见这话或是听见了也没听懂。他继续说,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这样生活下去不如变猪变狗变一条虫。他一边说一边在室内踱来踱去,挥动手势,拿腔作调,好像演戏或者布道。倪吾诚说,她为他生了孩子,他永远感谢她。他相信他们的下一代将会生活在现代文明之中,因为他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的乐观主义者。至于他和她,我的妻子,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到现在为止我们中间没有任何的爱情也没有任何的文明。但是过去的事就让它全都过去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今后种种比如今日生。我们才二十几岁,我们的人生才刚刚开步走。我是一个去过欧洲的人,我是一个大学讲师。没有几年就会当教授,当校长。我在欧洲学会了游泳跳舞骑马喝咖啡。我所爱的我所希望爱的我所幻想我所做梦的是现代女性。而你差得太远。但是没关系,我亲爱的萍儿的母亲,事在人为,命运由自己决定,西谚说:天助自助者。又说,生活就是钢琴,你怎么弹,就奏出怎样的调子。虽然你不完全是天足,连这我也能容忍。我是一个好人,我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决不伤害任何人,何况是我的亲爱的孩子的母亲。长这么大了我没宰过一只鸡,连踩死一个蚂蚁我都要为它脱帽,因为蚂蚁并没有妨碍过我。最要紧的是你要学习。你当不了讲师不要紧,至少要会说密斯和密斯脱。你一定要挺着胸走路,女人只有挺着胸才好看。女人而不挺胸不如死了好。羞羞答答,半推半就,这就是虚伪,这就是蒙昧状态,这就是自甘落后、不求进取。中国如此落后衰弱,和国民不肯挺胸绝对有关。见到生人要礼貌,要微微一笑,把头轻轻一点,就像我这样一点。要跳舞喝咖啡吃冰激凌。首先要喝牛奶。月子里我给你订了牛奶你不喝,说腥气,说上火,说喝了打饱食嗝。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野蛮……
  你这是扯的哪一家的邪哟!着三不着两,信口开河,就像说梦话。你怎么不醒醒,睁睁眼睛?我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了你们家的。我们就应该相敬如宾,白头到老!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该有多少恩呢?如今又有了孩子,照你的话说,是第二代。你却说什么做梦也要个现代女性。呸!你勾画的那个影,只有去窑子里找去!我是正经人家、知书知礼的人家的闺女!我怎么能做那种卖弄风情的狐狸精?你也太狂了,太云山雾沼了,你总该睁开眼睛四下里瞭一瞭。人家都野蛮,人家都龌龊,人家都白痴。连我们的爹妈祖宗全都白痴,就你一个人文明!就你一个人文明!我看就你一个人做梦!张口欧洲,闭口外国,少放你的洋屁!密斯密斯脱我早就会说,我还会说古德拜、三块油喂你妈吃,我就是不说!我是中国人,又不到他英国去,说他那英文做什么?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你去欧洲去了两年,不过才两年而已,这不是回来了吗?哪至于忘了自家姓甚名谁,忘了祖宗牌位供在哪里?姓倪的我告诉你,我听出你话里的话来了,你没安好心,你少发坏!你是我夫我是你妻,这孩子是你亲骨肉,你愿意也是这样,你不愿意也是这样。你没有一点爱情了。没有一点爱情孩子哪里来的?你想想你去欧洲留学用了谁的钱?你刚才的一番话简直像禽兽!
  静宜越说越气。结果——还能够有什么结果呢?
  这样的争论一直贯穿静宜与倪吾诚的全部生活,贯穿每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每一个黑夜和白天。尽管此后他们的生活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发生了许多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其中包括倪吾诚事业、社会和收入上的受挫,卢沟桥事变与北平沦陷、更名北京,第二个孩子倪藻的出世,静宜不辞而别一手将着一个孩子回家乡,三个女性一同杀回北京,倪吾诚的家庭生活矛盾更加复杂化和紧张化……不管有多少变化,也不管他们是不是在一起,甚至哪怕是整整一年她和倪吾诚谁也不见谁,甚至哪怕是在睡下之后的梦里,这样的争论,使姜静宜无法理解而又气得发疯的争论,从来不能停止。有时候姜静宜睡得很好,一觉到天明,孩子没有闹,她一夜中间没有醒过。但她醒来时仍然累得喘不过气,她觉得她是哭着喊着闹着发着抖跳着脚与倪吾诚争论——争吵——相骂了一夜才醒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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