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他欺骗了三个多么可爱的年轻人!年轻人的纯真、年轻人的热情是最可贵的最美好的,也是最易受到欺骗和蹂躏的。在他的心目中,他一贯的认识是,蹂躏青年人的情感是最凶险最卑劣最残酷的恶行。凡是犯有这种恶行的人,应该杀掉!而他恰恰犯了这样的大罪!
  他这时的感觉就像一个误杀了人的人。后悔莫及。他沉浸在自己的痛悔和痛苦里。他咀嚼着自己的痛悔痛苦,以自己的痛悔和痛苦证明自己犯罪并非有意,以自己的痛悔和痛苦回答良心的谴责和安慰自己。大错已经铸成,既然无法挽救也就不必挽救了。既然无药可医也就无须去尝试那药的苦。我的情况是无可救药的。所以无须为救药而烦恼。所以我不烦恼。所以我永远乐观。死人一样、死狗一样的乐观。
  他长出了一口气。而且无论如何和这些青年人的讨论是困难的。他不想讨论对日本占领者的态度问题。他无法回答。他不想投靠占领军。他不想去重庆并对重庆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更不敢想像山沟沟里的小小的延安。他害怕哪怕是最微小的受苦。我不是圣人,我也不是志士。他想喊出来!
  这时他悲愤地想到,原来每一个错误,每一次失约,每一个打击,每一个挫折,总之每一回灾难,也有它的好处,也有它的必要性。这至少使他的心肠更冷、更硬,更不必去做出选择,更不必考虑明天。把心一横,我不能有益于国家民族,还不能有益于自己吗?我不能有益于自己,还不能糟践自己、毁坏自己吗?我不能得到友谊、爱情和尊敬,还不能得到轻蔑、误解和仇恨吗?就让我的孩子,就让那三个最可爱的学生也轻视我讨厌我疏远我好了!真是天才的、超天才的逻辑!真是超逻辑的逻辑!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反而“解脱”了。
  于是他摇摇晃晃,几乎是轻松愉快地来到了小胡同拐弯处的一个“酒缸”。酒缸是一家小酒店,酒店里摆着几个装散酒的大缸,故而得名。在这里喝酒的,多半是一些“引车卖浆”的体力劳动者。倪吾诚进入这个环境,嗯嗯一笑,似乎自己脱掉一层皮,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天无绝人之路也!
  “四两白干,一碟炸豆腐。”他对小伙计说。
  小伙计盯着他看了一眼,眼睛里似有含义。没有像对别的顾客那样笑嘻嘻。
  “四两白干,一碟炸豆腐。”他又重复了一遍。那时候的两还是十六进位(十六两等于一市斤)的小两,当然。
  小伙计仍然面有难色。
  “听不见吗?”他皱起了眉头。
  “上两个月您欠的钱……”
  “还你还你,今天就算账,多给你点小费……我什么时候赖过账,我在你这儿喝酒又不是第一次!”他畅快地边笑边说。但他的笑容显得苦。他虽然笑出来了,脸上的肌肉却放松不下来,浑身的神经松弛不下来。他是绷紧了肌肉和神经而笑的。让人看着觉得难以忍受。
  “是,倪先生。”小伙计放了心。老掌柜的也凑过来说话了。唉,怎样的短见和刁奸!原来小伙计对我进行神经战的时候老家伙在一旁听着呢,说不定他们早已经商量好了怎么对付我呢!人心如此,即使拿破仑与俾斯麦来中国主政,又能如何?
  酒来了,菜也来了。灰白色的碟子,边缘上点缀着两道深蓝色的圆线,使碟子显得更加单调、寒碜、永无出头之日。酒杯口缺了一点瓷,似乎还裂了一道纹,由于光线暗,倪吾诚视力又不佳,不敢断定。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这就是我们的享受,这就是我们的福气……再看看,被炉火煤烟熏得发黑的墙上还贴着日本占领当局贴的“第四次治安强化运动”口号呢:
  
  我们要革新生活,安定民生。
  我们要确保农产,减低物价。
  我们要剿灭共匪,肃正思想。
  我们要建设华北,完成大东亚战争。
  
  我们要……我们要什么呢?我要……我要什么呢?全都那么可恶!
  咕嘟嘟,一口气下去了二两多。好像许多小针卡在喉咙里,他的脸憋红了。稍沉了一会儿,倪吾诚压下了大咳其嗽的意图以后,开始有一股暖意从心头泛起。“买卖好吧?主顾多吧?”他主动地与老掌柜攀谈起来了。
  四两酒居然三口就喝完了,他终于呛得咳嗽起来了。但是他的神志却似乎特别清醒,他好像是一个旁观者,把自己、把社会、把国家看得清清楚楚的。
  这是一个受苦的国家。受苦的年头。受苦的命。他相信国家是有希望的,未来是有希望的,虽然他不知道希望在什么地方。毕竟中国有许多比我强的人。我知道他们比我强,但我做不到了……但是现在必须受苦,只有走完黑暗才有破晓,才有光明。而他是那么样地希望幸福,希望高尚和文明,他是那么样地不甘心受苦。真是寂寞而又渺小卑微!呀!这就是悲剧之所在。
  可为什么人应该甘心受苦呢?为什么倪吾诚就该受苦?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还有几个三十多岁呢?
  “应该把这个酒缸修饰得漂亮一些。”他对掌柜的说,“地应该铲一铲,刷一刷。桌椅至少应该再油漆一下,活了的椅子腿应该钉死。这个灯也不行。人们来喝酒,不仅是喝酒,首先是一种休息。人是有权利休息的。休息和工作,都是重要的。也许休息比工作更重要。休息是一种舒适,而工作……”
  掌柜的打断了他的话:“钱呢?新主顾不来,老主顾赊账,一欠就是几个月。实话跟您说吧,我们现在是赔着本卖酒。应该这应该那,弄得好一点,我还愿意开大饭店呢。钱呢?”
  掌柜的应答是不礼貌的。钱呢钱呢的调子使他想起他最不喜欢的那种腔调。而关于赊账的话更使他感到了现实的无法躲藏的威胁。
  “再来四两……”
  “您?”
  “我说再来四两就是再来四两,少跟我啰嗦!”他突然瞪起了眼。
  再赊账他也还是高于这儿的掌柜的与小伙计的体面人。当他发怒以后,掌柜的又端来了四两。
  他就这样喝了半斤。然后瞪着眼耍赖,然后硬着头皮离开了酒缸,然后在大街上转。然后头晕眼花两腿绊蒜。然后回家,门已闩住,进不去院子。然后爬墙跳墙……底下的事就全不记得了。
  两天以后,衰弱欲绝的倪吾诚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高烧之中,他仍然不时惦念起那似真似梦的他的被遗忘了的空房子。使他不理解的是,在他神智完全清楚的同时,他又像是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在那间莫须有的空房子里,是不是还遗留着他的一件旧箱子呢?皮箱?木箱、柳条包?他说不清。然而那分明存在的箱子坠着他的心。无论如何我要去一趟,要把那箱子取回来。又何必取出来呢?那屋子,那箱子不都等着我的归去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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