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于是乎这里有了冰冷坚硬的墙,无法通过,却仍然隐约可见。像孩子,像我的儿,像当了官,像坐着轿。静珍在丈夫死后不久做过一个梦,梦见丈夫做了大官,八抬大轿来接她。醒后她叫醒了娘,娘没言语。她却总觉得梦里有点深意。这样的梦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也许是少华在给她托梦。也许她只要像王宝钏一样地苦熬下去,苦等下去,终于能在自己的寒窑里等到丈夫的衣锦荣归?就是丈夫又娶上一个代战公主也不要紧。也许那只是唱本鼓儿词上诌的?她不相信有哪个女人有王宝钏那样的福气。苦等十八年要什么紧?等十八年就能等回自己的亲爱的丈夫,这真是幸福!她可以等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即使等到咽气的那一天,毕竟她还在等。而她现在能等些什么呢?
贞节牌坊?那当然是最大的荣耀。但她并没有想过贞节牌坊,那太远,太高,太伟大辉煌,她还够不着。与虚荣比较,毋宁说她更爱实惠。丈夫的死注定了她的“守志”(守寡)的命运,这既不需要选择也不需要讨论。她娘她妹从来没问过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因为以后的日子已经分明。婆家的人更没有人问过她,公、婆去世以后她已经被婆家的人遗忘。少华去世以后她已经把自己遗忘。所有的乡亲都用同情和尊敬的目光鼓励着她守志,而她的守志根本不需要同情、尊重和鼓励。
只有一个人考虑过谈到过她的再嫁的可能性。姐姐应该改嫁,说这个话的是倪吾诚。当她和母亲刚刚到达北京的时候。倪吾诚当然是和静宜说而不是直接对她说的。妹子把话传给了她,吞吞吐吐。用不着吞吞吐吐,因为这话她听了就和没有听见一样。她没有接受,没有理睬,没有予以考虑,连私下的刹那的犹豫或波动也没有。她之守志正如她之是女人,她之生于姜家嫁于周家,她是姜赵氏的女儿与倪姜氏(现在很少这样用了)的姐姐,她的父亲与丈夫差不多同时一命归西。这一切都无法考虑、无须鼓励或劝阻,也说不上接受或者不接受,愿意还是不愿意。这都是命。她私下里很满意自己的这种态度和心情。
她听了妹妹的传话没脸红,没发火,没哭,连她素日不高兴时的鼻子一哼冷笑一声也没有。只是从此她更厌恶倪吾诚,轻视倪吾诚,视倪吾诚为异兽、为疯子——要不怎么能说出那种没用没趣没人性的话来?
就在前不久她又梦见过周少华。少华笑嘻嘻地盘腿坐在炕褥子上,那褥子还是锦缎做的呢。她怦然心动,又快乐又悲伤又害怕。姐,我没有死。少华嘴动了动,好像说了这么几个字,却没有声音,你真的没有死?她是那样的狂喜得战栗而又恐惧得战栗,这是梦,是梦,梦梦梦……这是梦啊!她呼天抢地、欲哭无泪,为什么这是梦啊?为什么人死后还有这样残忍的梦?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少华笑了,少华摸着了她的脸,她的脸摸到了少华的手。我没有死。吐字清晰,但也有点嘶哑。原来少华没有死!原来他的死才是梦!原来他坐着、他笑,他摸她的脸不是梦!
醒来后泪水杀得脸生疼。直到泪水自己干了,她还弄不清究竟那是不是梦。因为这一切都比她的生活更真实也更确定。
抽了两烟袋烟,又拾起了因为抗议而中途捻灭了的劣质纸烟。臭烘烘的烟她终于吸完了。她开始默念唐诗: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吗行子吗行子……
又忘了,只剩下了“吗行子”。这时,不识字的母亲却拉长声音吟起了《千家诗》:
云淡风轻近午天
依花傍柳过前川……
然后是: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她和母亲一人一句,一会儿合吟,一会儿轮换。千家诗她们都是被口授背诵下来的,至今有些字她们不知道怎么讲,音也可能念不准。那诗的内容词句也与娘儿俩眼下的心情无涉。但在这种常常反复进行的多有错讹的吟诵活动中,她们似乎寄托了自己的许多情感,单是那种摇头晃脑的姿势,抑扬顿挫的声调,恰到好处的韵脚,一唱三叹的拖腔和古色古香的气氛,就使她们得到了某种满足。就连正在入睡的倪藻,也深深受到了她们的母女二重吟的感动。
我有一个多么好的姨姨和姥姥啊!倪藻想,而且,云淡风轻是一派多么好的景象!
第 十 二 章
半夜,西北方向的天空响起了几声寂寞的轻雷,雷声没有得到任何应和,便尴尬地消失了。然后是二十分钟岑寂无声。然后缓缓地落下了淅沥淅沥的雨。有几滴雨被风吹得潲在了窗户纸上,发出沙沙声,古老而又苍凉。雨慢慢密了,全院子都在飒飒地响。风声如同呜咽,憋闷闷的。这样的雨最毁房。这样再下一个钟点,房顶就会漏。还不如倾盆大雨,大雨落在房檐上立即形成水流,顺着瓦楞哗啦啦流下。而现在的雨呢,丝丝入扣,一点不糟蹋,全渗到顶子里头去啦。
静珍半夜醒来,听着这细雨阴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担心漏雨,担心房塌,担心着不知什么的坍陷覆灭,但她毕竟太累了,她翻过身,咳嗽了几下,往地上吐了一口不知是痰还是唾液的东西,便又生硬吃力地睡了。
姜赵氏、静宜、倪藻都睡得很实。淅淅沥沥的雨声正好催人入睡。对于她们,这一天算是够丰富也够疲累的了。
在这两间相通的西厢房里,真正辗转反侧的人只有一个,她就是倪萍。倪萍比倪藻只大一岁,但不知道是由于这一年之长,还是由于她是女性,或是由于她从小听过更多的劝善惩恶、报应循环的人生故事,而且这些故事她都牢牢地记下来了,她显得比倪藻大得多,懂事得多。她完全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和的严重性和悲剧性。她完全理解自己赖以生存的这个家庭处境的岌岌可危。她扩而大之,多少体会到了整个社会和人生的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命运无常。一种灾变、报应、仇恨、惩罚的阴影可以说是从小就笼罩着她的心灵。“天打五雷轰”,这是她的姥姥姜赵氏最爱骂的一句话。这句话对于倪萍的幼小的心灵,有一种特别生动具体的威力和一种象征的概括性。她似乎亲眼看到了一个作恶的人,在东、南、西、北、上五个方向的雷霆的夹击下抽搐、挣扎、粉身碎骨,化为齑粉。
如果说倪藻的家庭教师、他的童年的“朋友”是他的姨姨静珍,那么,倪萍的家庭教师、“朋友”便是姥姥姜赵氏。从小,姥姥这个词就唤起了倪萍的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和踏实感。姥姥带她去白塔寺、护国寺逛庙会。每月的四号五号,十四、十五,二十四、二十五白塔寺有庙会,六号七号,十六、十七,二十六、二十七护国寺有庙会。只有她和姥姥才有这么大的共同兴趣去看庙会。卖耗子药的,卖布头的,卖老太太头上戴的黑绒帽和红丝绒花的,卖刺绣花样子的,那种种花样翻新的吆喝简直像是声乐大赛。她们还一起听过庙会上艺名“大妖怪”的民间艺人唱戏,看过卖大力丸的耍把式的人张筋斗竖直溜。一看到这些人耍把式,姥姥就给外孙女讲自己幼时亲眼看到的义和团“大师兄”的故事。说是一杆扎枪扎到了大师兄的肚子上,大师兄肚皮一挺,大叫一声“开!”把扎枪的钢头都顶弯了,肚皮上却连个白印都没留下。“逞了本事啦”(真有本领),姥姥用家乡的土话称赞说。对于这样的故事,倪萍是基本的,有时候是唯一的听众。
姥姥还喜欢讲自己小时候怎样裹脚,怎样扎耳朵眼,怎样开脸上轿出嫁。倪萍,只有倪萍会静静地听,觉得有意思,觉得没办法,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什么事儿都有,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什么事又都发生不了,新鲜不了,什么事儿都可能消失,赶上什么就是什么。
姥姥常常给倪萍讲故事。她最爱听的一个是《鞭打芦花》,一个是《乌盆记》。而倪藻爱听的故事是另一类,《司马光打破水缸》《孔融让梨》与《曹冲称象》。姜赵氏也会有声有色地讲曹植七步为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倒是姐儿俩都爱听。而且听完两个人都联系实际,说是等他们俩长大了,一定团结友爱相亲如幼年时,决不能做出那种兄弟相煎的黑心事。姜赵氏带倪萍去听过一出梆子戏,唱的是《鞭打芦花》。听着这出戏倪萍哭得呜呜的。她为那受到虐待的孝子痛哭,为无能为力的孝子的老父痛哭,也为受到“母在一儿单,母去众儿寒”的胸怀的感召而痛悔不已的继母而痛哭。其实他们都是好人啊,为什么却有这样的不仁不义的纠纷和痛苦呢?倪萍哭起来流的鼻涕比眼泪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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