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虽说是早晨已经洗过一次,这当天的第二次澡倪吾诚仍然洗得认真仔细,一丝不苟。一种肉体的快慰、宽松和自由使他暂时忘记了人生的烦恼。特别是当搓澡的堂倌最后用一个柳条编的斗子从池子里舀出了热水,砰的一下子从他的颈背上浇下来时,热的刺激、和一斗子水的重力刺激,使他全身一抖,更觉得无限的得意。从池子边走出来,熟识的伙计递来了漱口水、手巾把、新换了水的壶茶,他一一享用。又要来了梳子、剪刀。梳理过头发,便进一步修整早晨刚刚剪过的手指甲与脚趾甲。
  倪吾诚与相熟的伙计攀谈。老家哪里的?水田还是旱田?这个事由做了多少年啦?进项怎么样?成家了没有?有信来吧?乡下日子好过吗?自己做饭还是搭伙吃呢?如此等等。这些问题都是倪吾诚最外行最不善谈的。但是今天他谈了很多,而且听着伙计的回答显出了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以至伙计认为这位爷今天的精神分外的足。而倪吾诚呢,用这种闲谈岔开了迫在眉睫的危险,也用这种闲谈表达了他对待下层劳动人的同情与平等精神。早在家乡,他就愿意与佃户仆人亲切交谈。回想他自己,从完成学业到社会上做事以来,没有一个上司对他满意,也没有一个他手下的人对他不满意。甚至在他已经开不出工钱来以后,他用过的人也不愿意走。他倪吾诚是一个天生的民主主义者,也许是个天生的社会主义者呢。
  然后是小小的一觉。赤裸裸的他只盖着两条柔软的浴巾。直接接触到哪怕并不清新的空气的皮肤感到润滑的快慰。这似乎满足了他的天真的习性。小憩中他竟然梦到了自己的家乡,梦到了后园子的梨树。他爬树,爬得那么高,却原来他是一个爬树的能手,赛过灵巧的猴子。他看到了场院,麦垛,大牲口,门楼,瓦楞和村口的圈门。那是谁呢?似乎在树端坐着一个人。是树端吗?也许是云端?也许是天上的一个坐席?闭目垂帘,状如观音,好大的个子。娘娘娘!那是亲爱的母亲。娘,你吃梨,我给你够梨去,这是酥梨,掉到地下就摔成稀巴烂。娘说,我不吃。可你为吗不吃呢?这是什么,好疼!我说不让你上树你非上树,你怎么那么不着调(听话之意)。瞧,扎了刺,这是毛毛虫,娘给你吹吹。
  
  羊蛋,上脚搓,
  我是你兄弟你是我哥,
  说个媳妇乐不乐?
  
  醒来时他眼角上挂满了泪水。
  
  第六章
  
  无论情况怎样,倪藻总是感觉到一种难以表述的美好与温柔。
  早晨醒来睁开眼,他觉得有一点冷。啊嚏,打了一个喷嚏。快穿衣服,别冻着,妈妈边说边递过来了夹袄。夹袄袖子接过一次,仍然嫌短了。秋分都过了,怎么能不冷?妈妈说。那就是说,秋天了。为什么要有秋天呢?树叶都掉在地上。然后就没了。冬天,呜呜地刮着大风。
  为什么会有带来冬天的秋天呢?老是夏天多好。夏天又太热了,刚躺下枕头就湿透了汗水,夏天如果不热有多好。人如果不生病、不发烧、不吵架也不死有多好。刚上学半年他就懂得了死这个字,一想到总有一天妈妈、姨姨、姥姥都要死去,他自己也要死去的时候,他是多么悲伤!他知道,这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因为他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好孩子。
  他是一个好孩子。老师是这样说的,同学是这样说的。爸爸是这样说的,妈妈是这样说的,姨姨姥姥是这样说的,邻居和客人们也是这样说的。他起床的时候妈妈给他递衣服,一面给他衣服一面口口声声地叫着“好孩子!”一个孩子如果听到全世界都叫你好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好呢?
  好孩子,吃什么呢?吃什么,有什么可吃的呢?小小的煤球炉已经生起来了,他已经闻到了带着刺鼻的恶臭味的烟。是猫屎味。姥姥说,那个(谁知道是哪个)“死猫”老是在煤堆上拉屎,而且把煤球踩碎蹬碎踢碎了。倪藻喜欢猫,养了几只猫都死了,他相信是因为他们家没有钱买肝给猫吃。他喂窝头,猫不爱吃,猫过来闻一闻,悲惨地叫一声,不吃,走了,愈来愈瘦,瘦成了皮包骨,瘦成了骨架,就死了。他真替这猫伤心。如果我有了钱我一定给猫买肝吃。
  后来妈妈用白面做了稀糊糊——也可以叫做糨子(糊),还给他撒了一撮红糖。姐姐那碗就没有红糖,这是对他的特殊优待。他饿了,饿极了,喝得非常香,喝完了一碗还要喝第二碗,最后连挂在锅边上的“糨子”也用右手的食指抹着蹭着吃了。于是妈妈发现了:倪藻这孩子爱吃糨子。于是大家都知道了,倪藻本人也知道了,他爱吃糨子。
  只有爸爸不以为然,当他听说倪藻爱吃糨子的时候,他把眉头皱起了一个疙瘩,他说:“瞎说,糨子有什么好吃。”他不能承认倪藻爱吃糨子的事实,更不能承认这种说法。
  爸爸就是那样讨厌,那样傲慢,只相信他自己,专门破坏旁人的兴致和信条。
  他喝完了搁红糖的糨子就和喝完了不搁红糖的糨子的姐姐一起上学去了。
  虽然学校是那样的破烂,但倪藻有生命以来还没有见过更辉煌完整的东西,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好学校,是他所住的胡同里的许多更穷更脏的孩子想上而考不上的一个学校。才二年级,一进学校便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似乎他生下来就是为了来上学的。他听过不少穷孩子不能读书的故事,他深深地为这些穷孩子而悲伤。于是他觉得自己上学实在是无比的福气。
  上国语课,老师让孩子们用“因为……所以”造句。别的同学都造得非常简单,而且听起来千篇一律。然而他造得很长,表达的意思很多。老师惊喜地说,你简直是做了一篇文。老师示范地一遍又一遍地读他的造句,全班都承认他造得好。他知道他身后坐着的一位极其用功的大个子女生会嫉妒得噘起嘴来。那个女生总想赶过他,又几乎从没有一次不正好落在他的后面,这使他有点难过,又有点得意。
  上午还有一节说话课,他在说话课上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姨姨教给他的,是说萤火虫的故事。说从前有一个小孩,亲妈死了爸爸娶了后妈,后妈对他很不好。有一天他拿着一毛钱去买醋,把钱丢了,醋也没买回来。后妈逼他去找钱。他找了一夜,掉到山沟里摔死了。于是他变成了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到处找他的一毛钱。
  这个故事可真惨,亲妈和钱,这都是最重要的。讲故事讲得那个嫉妒他的女生都哭了,老师都红了眼圈。他更感到了妈的珍贵。
  然而姨姨也是珍贵的。她是他的家庭教师。是她教给了他讲出那催人泪下的萤火虫的故事。是她还给他讲过孔融让梨,司马光打破水缸,还有一个买栗子的故事。说是一个小孩去买栗子,掌柜的说你抓一把吧,他不抓,最后掌柜的给他抓了一把。后来他妈问他,你怎么不抓呀?小孩回答说,掌柜的手大,我的手小。瞧他有多机灵!这可真是亲切的好故事。如果真能像故事那样多得到几个栗子吃就好了。可又上哪里找这宽厚的掌柜的呢?倪藻和妈妈要过钱去买花生米,钱送出去了,也确实是掌柜的给抓的而不是他倪藻的小手抓的。掌柜的手大又怎么样呢?花生米给得那么少,可以数得出个儿来。他的心都揪到一堆了。他机灵地、逗人怜爱地说,掌柜的您多给点吧,简直像是乞讨。那天真无邪而又可怜无助的声音感动得连自己都要哭了。然而掌柜的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更不要说会多给他一粒花生豆了。
  然而姨姨毕竟给他讲了一个亲切的故事,告诉他聪明永远是有益的。而他就聪明。聪明也还得有人教,那就是姨。他的每一篇作业,都是姨先看过,再拿到学校去的。他的学习成绩怎么能不名列第一呢?
  姥姥,甚至连不认字的姥姥也帮助过他做过作业。那是他第一次做大字作业。姨帮助他置办了砚台、墨、墨盒。有了墨盒,也有了墨。但他不会用毛笔,怎么也抓不住毛笔。偏偏妈和姨不在。他一个红模子还没描出来,已经满手满脸都是墨了。不知怎么的,连舌头都黑了。他急哭了。爱哭的孩子。
  后来是姥姥帮他捏住了笔。姥姥把住他的手,描了第一个红模子。头一画描得还不错,他真佩服姥姥。他真感谢姥姥。但第二画不知笔怎么自己滑了一下,于是出来了一根岔,好像扎了一根刺或者自己长出了一根刺一样。他和姥姥都慌了神,越描越成了个黑疙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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