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没有了,没有了。那个一度那样地活泼过、热烈过、发狂过、痛苦过、幻想过、希望过、追求过、拥抱过、爱过、恨过、死过、浪费过大量的生命、青春和金钱的地方如今是完全安静了。只有等待发芽的树。只有已经钻出了地皮的草。只有装满了空洞的阳光的空洞洞的房子。只有破烂了的竹板房和猪圈继续在那里破烂。还有那么不协调的黑色的煤矿,几个农家矿工的平静安详的脸孔。
  还有附近山坡的油松呢,那就是我栽的,我们栽的!二十七八年前,连阴雨的夏天,我们从西山八大处那边的苗圃把小小的松苗起出来,包在蒲包里运回,连蒲包一起栽到早已挖好的鱼鳞坑里。那令人雨天也不得歇息,令人累断腰、腿和臂膀的小小的油松苗啊,你已经一人多高了,你已经长出了挂满青翠针叶的新枝。这也就不错了,二十八年,对于一株松树,不过是童年的刚刚开始。鲜嫩的针叶似乎在轻轻地摇摆,似乎是欲言又止,你总该认识你当年的主人了吧?你总算给予了安慰,和那理解一切、记住一切也宽厚地忘记一切的忧郁的摆拂了。
  最后,找到了那两块大石头。在现在公路的下方。这里有许多许多大石头。也许是这两块?这两块是多么大啊!不,不怎么像呢。要不不是这里?这里的又太小了。从车上下来,慢慢地走着找,找着走。汽车缓缓地在后面跟随。这不是变“修”了吗?也许只是变老了?反正人生这样的经历只配、也只有时间享受一遭。
  二郎神担来的一担石啊,原来你被遗忘在这里。汽车改道以后,石头不再引人注目地矗立在路边,而是落在路下了。过去是天然的路,其实就是一条沟,沟就是路,人们沿着沟跋涉。下大雨的时候就危险了,波涛汹涌,滚滚而下,浊流冲刷,如雷鸣,如千军万马。据说山洪冲走过人。等到听见水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而现在的正式修建的、虽然也已经变得坎坷不平的公路是依傍着山坡的。于是两块巨石似乎翩翩降落了。特别是右面那块大石,还真有造型,用当时劳动中的粗话叫做“做相”。第一个字包含着粗鲁的含义,那些劳动改造的倒霉鬼们经常用这两个字互相贬低,互相嘲笑,借以获得一种只有自轻自贱的人才能享受得到的轻松与喜悦。甚至也是解脱。不知道这是不是庄周的哲学加阿Q主义。
  右边的巨石状如天然磨盘,中间还有一个方孔纹络,据说就是二郎神插扁担的地方。原来二郎神也是爱劳动的人,他担着两块巨石赶日头可真辛苦!左边一块石头的形状就太不规则了,像三角?像一牙西瓜?像一块烤熟了以后又被人捏了一下的白薯?是不是修路的时候它受了一些新的损害呢?是不是它就是文学中表现了过来又表现了过去的“伤痕”呢?还是压根儿这么个德性呢?这么个德性怎么还配叫二郎神看中呢?
  这就是位置的重要了。左边的一块石头千好万好好就好在它与那巨大的磨盘状的石头并列在一起。
  二郎神并没有赶上太阳。夸父追日也没有成功。石头落在这里,抛在这里。二郎神到哪里去了呢?他累出了毛病而终于去世了吗?他从此削发出家了吗?一个没有实现自己的追求的神,一个空有壮志和奋斗却没有结果的神,他的“做相”大概是一副晦气相吧?
  所有的痛苦、热情、疯狂和傻气最终都凝聚成了石头,凝聚成了山。石无言,山也无言,于是它们守候着永恒。时间自己是不爱说话的。你好,我亲爱的读者。
  
  第 十 一 章
  
  经过了一下午的两次战斗,周姜氏在晚饭后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温柔、惆怅和安宁的感觉。妹子的啰啰嗦嗦的念叨她是早已听惯了的,因此并不能扰乱她的安宁的心境。她一会儿躺在自己的铺板上,一会儿坐起,一会儿吸一支劣质香烟。烟的呛味引起了从老到小的一致谴责,她也舍不得一次把一支烟吸完,便中途把烟在她常坐的一个板凳上蹭灭。她的这个板凳,由于经常充当香烟的灭火器,被烧出了许多黑斑。为此母亲和妹妹都与她吵过,她置若罔闻,似乎对这样灭烟手段有某种癖好。
  灭完烟,她找出自己的短短的小烟袋锅。小烟袋锅经常在板凳的另一条腿上磕,磕得那条腿上出现了许多圆与半圆的戳记,有时候她还挺爱看这种紧套连环式的神秘的图案。母亲与妹妹曾经对她抽烟袋锅的姿态与形象提出异议,认为一个年轻的寡妇又是在北京城里,抽这样的烟袋锅,实在是出洋相。静珍解释说,这样省呀!这是很有说服力的理由。其实呢,老是抽纸烟也烦得慌。再说抽纸烟太方便了,你只费划一根洋火的工夫。倒不如弄个烟袋,这就连带着得置备一个烟荷包,就是装烟、捻烟,抽两口灭了还得重划火柴。烟是省了,洋火可费了。还得擦烟嘴,拧下烟袋锅擦烟锅。静珍喜欢裁下一条纸来,把纸搓成一条捻子,用这条捻子通烟袋油子。捅出来的烟袋油子红黑锃亮。静珍喜欢把鼻子凑过去闻一闻。听说烟袋油子有剧毒,又说是大凉性的。那种刺鼻的味儿拿脑浆子。
  静珍收起半根纸烟拿起烟袋,却发现烟荷包早已空了。这不要紧,她又找出一个空火柴盒。火柴盒里收着她吸剩的所有烟屁股。她在黑灯影里打开火柴盒,喜出望外。原来这次火柴盒里不仅有烟屁股,而且有半支被水浸湿了,涨破了卷纸又晾干了的烟。她把半支烟的烟草放入烟锅,捻了捻,按了按,吸了吸,吹了吹,划起一根洋火。她欣赏着可爱地跳跃着的光明而又脆弱的小小的光焰,点着了烟。她带着一种嗞嗞咂咂的响声,起劲地吸了几口烟,从鼻孔里把烟缓缓释放出来,从嘴里掏出烟袋嘴,用袖口擦了擦烟嘴上的口水,叫了一声:“娘!”
  姜赵氏答应了一声,把身体转了过来。
  周姜氏见娘过来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只是想和娘没话搭拉话罢了。吃过晚饭,抽起烟,妹妹正在“教子”,她不和娘说说话,闲着也是闲着。
  “家里……没来信……好些日子了。”她说。
  她指的是家乡。如今她已不在家乡了,家乡再无令她留恋的人和物,但提起家乡总觉得是实的,是她们的。而北京呢,总像是虚的,是人家的。
  “可不是。打从春天来的那一次信,就再没有信儿了。”姜赵氏回答。她咕咕哝哝,抱怨庄户头子张知恩和李连甲不尽心。
  “也不知道水月庵的那个老尼姑死了没有。”周姜氏似乎是自言自语。
  姜赵氏吓了一跳。没想到静珍到如今还惦记着水月庵。在十九岁死了丈夫的那一阵子,静珍似乎考虑过去水月庵出家的事。她没怎么张扬,闹得不凶,但是她认真地去水月庵打听了关于出家的种种规矩。她最后终于没有出家。她非常爱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浓、密、黑、细,好得稀罕,而当尼姑要把头发剃光,变成个秃子。带发修行行不行呢?她问过别人。娘说,十个尼姑九个花。带发修行更是邪行。娘不怎么识字,但是娘知道《红楼梦》。娘举出了妙玉的例子,那样的带发修行,还不如别出家。
  也许比头发更重要的是保卫财产的争斗。一斗,就能把精神提起来。从打与姜元寿打起官司,静珍就再也没提起过水月庵的事。
  今天她也只不过是无心顺口一提罢了。水月庵似乎对静珍具有某种吸引力。佛殿里的香火味道静珍也喜欢。那味道使人想到来世,想到神佛,想到人间种种苦难的结束。想到一种超乎日常生活的神秘。她也喜欢香灰,有时候新燃过的香灰还保留着一骨节一骨节的香的形状。想起水月庵似乎能点缀一下她在北京的单调无聊的生活。想起水月庵也能使她觉得平静,好像得到了一种安慰和休息。好像是在遥远的地方她还有一个亲人,有一个老家,她还另有一块领地,她总可以最后栖息在那里。
  所以说完水月庵后,静珍笑了笑,咳嗽了一下,清清嗓子,用吟诗的声音吟诵道:“镜花水月俱为空,漂泊残梦何时醒?亦有亦无皆一念,须悲须喜尽相同。”这是她自己做的诗。小时候她跟一位先生学过做诗,读过《诗韵合璧》。然后紧接着诗兴的便是务实的讨论:“娘,我看指着地是越来越不行了,干脆咱们娘儿俩回一趟家,仨呀俩的把那点地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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