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然后静宜与母亲、姐姐一起检视方才突击搜查中缴获的“战利品”。她不让孩子们参与,免得污染孩子们的心灵。让孩子们一边去做功课。静珍出门盛来一碗绿豆汤,太热,她不住地向碗里吹气。
钱,点了点,放起来。静宜喜形于色,什么人什么打扮,活该!至少一个月不必为吃饭发愁。等不上一个月李连甲、张知恩他们就该送钱来了。也可以把那个茶盒赎回来了,为几斤杂面条当一个茶盒,太不值了。一片纸头,看不清。另一片纸头,当票,表的,活该。把当票放到一边。然后是一封信。姜静宜立刻产生了警惕。倪吾诚的大少爷脾气是,看完信顺手一扔的。为什么这封信要装在西服口袋里?
打开信封。首先掉出来的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妖媚俗恶,静宜的每一个细胞都胀怒了。她打开信,连笔字,写得很潦草,前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念不成句。
静珍把热绿豆汤放到一边,把信接了过来。她的读写能力,都比妹妹强。她立刻找到了要害段落,像鹰一眼就看到了旷野上的猎物。
“……倪先生,你不是让我给你介绍女朋友吗?你看此人如何?她的外号叫小玲珑……她最爱笑,如果你能讨得她的欢喜,她一定会笑的。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倒在你的怀里……”
呸!静珍一嘴的唾沫,啐在屋里的地上。
三个女人的眼睛里都喷着火。
就在这个时候,倪吾诚气急败坏、两眼喷火地冲进院里来了,他的样子像火牛阵里的火牛,完全是不惜拼命的架势。“姜静宜,你给我滚出来!”他喝道。
迅雷不及掩耳。还没等姜静宜出屋——静宜也正处于爆炸的边缘,她期待着一场爆发而不满足于寂静的搏战,她已经起了身——静珍用左脚踢开门,用右手抄起一碗热绿豆汤照准倪吾诚的面部就砸了过去。就像那碗绿豆汤是她早已准备好的武器。就像能掐会算,她是为了投掷御敌、而不是为了饮用才把那碗绿豆汤端进屋里。
静宜跟着绿豆汤弹射了出去。
倪吾诚躲闪了一下,绿豆汤碗砸中他的左肩。刷!热汤溅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大部分流在身上。咣当,碗落到地上摔成两半。被热汤烫疼了的倪吾诚大叫起来。模糊中他看到了静宜的身影,伸手给了静宜一个嘴巴,而静宜一头也撞到他的胸上,把他撞了个趔趄。静珍手里抄着一个凳子向倪吾诚冲。一见她,倪吾诚不由得向后退,他知道他的这位大姨子是敢往死处下手的。老太太姜赵氏也冲了出来,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大呼:“快叫巡警去!快把这个匪类给我抓起来!”老太太一贯重视依靠官府的力量,不管政权本身的旗号与性质。而倪萍和倪藻,也已吓得又哭又叫起来。
第十章
一场恶战结束了。倪吾诚又从这个小院落里消失了。姜静宜一直在嘤嘤地哭泣,把眼睛都哭肿了。她怨恨命运。她怨恨丈夫。她怨恨竟有那样的坏种,给有妇之夫介绍“小玲珑”那样的“女朋友”。母亲和姐姐都视她的哭泣为正常,只稍稍劝了一下“不用跟那行子生气”,没再管她。倪萍陪着母亲抹泪,她最怕见到自己的亲人哭,她不知为什么认为一个人如果老哭就会伤气伤身体,最后会哭死。她相信、她同情、她认定她妈妈确实是世间最不幸的女人,她自己是生活在一个最不幸的家庭里。“妈,你别哭啦,妈,你别……”不等她说完,她又看到了妈妈的无告的咧开的嘴,这嘴的姿势把她的心都撕碎了,于是她也以同样的姿势和动作把嘴咧开了。
倪藻也陪着母亲坐了一会儿。他也想哭,但是既然姐姐已经哭了,他觉得如果自己再哭就太不好意思了,他朦胧地觉得那就会太过分了。而且他隐隐地感到了一种厌烦。哭啊闹啊吵啊打啊,爸爸和妈妈,姥姥和姨姨,他们将要白白地哭了又哭,闹了又闹,吵了又吵,打了又打了。噢,这真可怕。也真可怜。上一代人是多么不幸,而懂得上一代人的不幸的下一代人才真正幸运。瞧妈妈哭的这个样子,她有多可怜!
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去安慰妈妈。他知道该怎么安慰妈妈,他从记事已经有了这方面的经验。他应该说:妈,你别哭了,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好好地孝顺你,让你过好日子。如果他这样说了,妈妈就会破涕为笑的。
他这样说是真诚的。妈妈为他做了一切。给他做饭,做好了端到他手里。他如果说不好吃,妈妈就一脸的苦相,就像在他面前做了什么错事。
而且妈妈从来没有任何享受,她也不知道有什么享受。爸爸带倪藻去吃过西餐,那是半年以前的事。在西单商场附近,爸爸和他坐在高背椅的一端。高高椅背的座位像是火车上的座椅。椅背把桌与桌分开了,客人们各自有自己的空间。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个女人,他无论如何记不起这个女人长得是什么样子。他还太小,他不懂得怎样端详、怎样判断一个人的长相。但他仿佛看到了这个女人上唇上的黄色的绒毛,看到了那涂了口红的鲜明好看的唇。他还看到了那女人说话时唇与齿的运动,她的声音是轻柔的,与妈妈姨姨姥姥说话的腔调大不相同。那个女人说话时鼻孔一张一翕,这也很有趣,她的鼻翼好像很轻很薄,好像是青色的半透明的。爸爸管她叫做“密斯刘”。她和爸爸说话都非常快,你一句我一句接得很简短也很紧凑。女人常常笑出声来,笑的声音是清脆的,但是显得有点虚假,似乎人们不该是这样笑的。
他们吃了一些他从来没有吃过也不知其名的东西。他都很喜欢,只有最后是一种叫做“咖啡”的黑水,太像药水了,他喝不下。
后来他们三个人在西单大街上走。他个小腿短,他得跑起来才能追上他们,这使他觉得吃力。而且天也凉了,四月就是这样,爸爸带他出来的时候他一直觉得热,一走道就出汗。而天黑以后,风立刻凉起来。他的腿刚才在西餐馆是热的,一走到街上就变凉了。
这时候爸爸和那个女人说话。爸爸说,你看,咱们俩带着一个孩子,多像是……他没听明白爸爸说他们是像什么。他只记得那位密斯刘有滋有味地说:胡扯!胡与扯两个字都拉长了声音,声音都拐了弯,挺好听的。后来又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些什么。他顾不得听了,因为街上的灯光使奔跑着的他觉得晕眩。只要一到开灯时分他就想家,想妈妈。如果现在在家里,在妈妈身边,与姐姐比说绕口令,听姨姨说歌谣,那有多好。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了,但似乎又听到几次那拉长了声的好听的“胡扯”的声音。胡扯真是一句好听的话。
回家以后两条腿冻得像冰。妈妈用自己的温暖的手掌给他焐腿。他说了这一切,妈妈骂着,骂什么他没听见,他困了。但他确信并且记得,他的爸爸吃过那么好的西餐,也许常吃,他也吃过了,而妈妈从来没吃过,也没想吃。这令人难过。
这使他觉得妈妈比爸爸好一千倍。
而且爸爸老说他。他说话,爸爸爱指出他哪个词用得不恰当。他和同学一起玩,爸爸会指出他的什么什么态度不对。甚至吃一次饭爸爸也老说什么不要吧唧嘴,不要把两只胳臂肘都放到桌上了什么什么的。而当别人夸他聪明的时候,爸爸总是要说些贬低他的话。小孩子,谈不到……什么什么的。爸爸不常和他在一起,而在一起的时候,就常常显出讨厌来。
而妈妈从来不说他。妈妈只是为他,供给他,哄他。除了说别忘了你妈多么多么不容易,长大了要孝顺妈妈呀的话之外,妈妈从来不纠正他。
他当然觉得妈妈亲。他弄不清爸爸。他不想接受姐姐的判断,姐姐的关于爸爸和妈妈的关系的说法,和她关于“拍花子”的说法差不多,不容否定,却又未必可靠。而且像“爸爸不要我们了,另娶一个后妈”之类的话,他根本拒绝接受。他本能地觉得不能用这种话去说爸爸。爸爸也许确实是一个讨厌的爸爸,但不是坏人。坏人在他心目中是另一副样子。
但是今天的事使他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过不去。站在门口,注视着爸爸的到来,这已经使他心惊肉跳。他往这边看看,又往那边看看,他才明白,他是多么地盼望爸爸回来,他原来是期待着也需要着爸爸的归来。但是他站在那里不是为了见到爸爸的时候飞跑过去,不是为了接受爸爸的礼物和亲吻,而是为了站岗(?)和报信……所以他就不能像对待爸爸那样来对待爸爸了。这使他觉得悲哀,觉得别扭,觉得不自然,像是扎进了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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