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活动变人形

作者:王 蒙




  倪吾诚且退且战,他驳不倒倪笑之做他的媒人的合格性。那么,他就提出来他对婚事的具体要求:一、对方必须是天足(不愧是他爷爷的孙子)。二、对方必须在上学——洋学堂。三、两年之内他不能完婚。四、他要亲自相亲。
  年轻人越抵挡、越挣扎就越进套,越好摆布。不幸的顽强的母亲觉得差不多大功告成。脚的问题,反正吾诚不能婚前脱下对方姑娘的鞋袜用尺去量。上学的问题也并不存在,有钱谁也可以进学堂,临时进学堂也来得及。两年不完婚,你说八年也可以,先定下来,先订下来。定下来订下来你就跑不了了。
  差不多仍然是差一点。相亲?这似乎太离奇,太离谱。倪笑之却大包大揽认为相亲也不成问题。社会潮流日新月异,人心不古,人心不古一至于斯,母亲也只能慨叹自己的落伍,慨叹世风的日下了!
  笑之叔只用了半月工夫便为吾诚说成了媳妇。应该说很理想,一切符合吾诚的要求。更符合母亲的要求。女方的父亲是乡下的地主,更是知名度与笑之相仿佛的中医。女方的母亲,娘家更是清代名儒赵翰林的后裔。女方是大脚,在县城上学。在县城上洋学堂比吾诚还早一年,因为她的父亲应聘到县城行医,并把家眷带到县里去了。女方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至少不用防大舅子小舅子难缠。相亲,相亲,他被笑之叔带到县城学堂“相”去了。倪吾诚这才知道原来被相亲吓退了的不是母亲,不是媒人,不是女方,而恰恰是自己!一进学堂他就慌了神,站在操场上相距三十步看了一眼,一个娇小天真的女孩子的形象使他面红耳热眼花心跳,几乎晕了过去!他真想揉个烟膏抽个烟泡定定神……
  佳偶择定了。四个月之后就完了婚。婚后才知道对方是“解放脚”。非“天”非人,亦天亦人。母亲从此完成了人生的使命,从此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依据。吾诚如命完婚、如愿去县城住宿上学——与妻子静宜同学——之后半年,母亲无疾而终。她死的时候十分清醒。她问儿子:“我要走了。我怎么还不咽气?咽口气还这么不容易吗?”最后她又说了一句:“我走了。”倪吾诚在兹后的岁月之中常常琢磨这个“走”字。彼岸世界啊,你有?还是无呢?
  
  第五章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文学是火热的。文学是寂寞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又是初春!多么艰涩的书稿,多么扰人的喧闹的车马,多么遥远的向往、疑惑和沉醉……终于又短暂地与你聚首,与你幽处。在四面环山的荒寺,在寒风仍然盘旋的地方,在树枝依然干枯却又鼓胀起它的苞蕾的时刻。你幽幽鸟鸣,你风和日丽,你无言的炉火,你仍然成形的灰烬,你早已热透却总是沸腾不起来的壶水,你千回百转、低吟浅唱,你嘶嘶的耳鸣,你静夜的星光,你如死水微澜的旧事,你久已逝去的那么众多的岁月!
  人算得了什么?人的快乐和痛苦算得了什么?人的因为爱,因为恨,因为悲,因为喜,因为卑劣和因为崇高而互相施加的碾轧,互相赠与的苦难算得了什么?想起来,记下来,写出来的这些苍白的文字和灰暗的纸张又算得了什么?真实的和做作的闹嚷又算得了什么?
  荒山。废弃了的梯田。合格的与不合格的鱼鳞坑。成活了的与半死不活的桧柏树苗。成千上万的铁镐铁锨。红的、黄的、绿的草。仍然不肯从枝头抖落的枯叶。缓缓地升腾着水汽的茶杯里的新茶。遍地春风又一年。
  于是在难得邂逅的孤独的温柔体贴的鼓舞下,我继续写倪家的家庭故事。
  倪吾诚要了一个砂锅白肉,一个爆两样,一个炸鹿尾。酒?好吧,就要酒。四两?您喝酒吗?医生不让喝,那就二两。温一温,行。还要什么?您还要什么?不要什么了,好吧,不要什么了。
  砂锅居的伙计弓腰站在那里似乎不想离去。您还要点什么?他的这话里包含着潜台词,他是在责备这二位穿着体面的老少爷儿们叫的菜太寒酸。
  本来想请杜公去吃谭家菜,本来想请杜公去北京饭店吃酒,本来想请杜公至少去东安市场的国强西餐馆吃法式大菜,那是全城唯一的一年四季都卖冰激凌的地方。他把他的这些美好的意图,慷慨好客的意图早早地告诉了杜公。一开始,听到他的即将邀请的通知杜公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怎么好意思叨扰您呢?他的笑容说的是这个。后来这种邀请的未来时表述听得多了,杜公笑得更不好意思了。你何必老是说请客请客却又始终不见请客呢?杜公替倪吾诚觉察出不好意思来了。
  杜公名杜慎行,是一位学贯中西的教授。他因为老母病笃未能与友朋撤向大后方,留在被日军占领的北京了。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以来,他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四十多岁就留起了长长的胡须,人们都不再叫他的名号,而称“杜公”。他的高深的学术造诣使日本人也敬他三分。又由于他曾在日本留学,操一口流利的日语,日本人更是对他有好感,千方百计地争取他。常常传出流言,说是杜公即将出任某某大学的校长、国立图书馆的馆长和其他学界要职。杜公听了,垂下眼帘,微微地一个冷笑,此外并不说什么。
  倪吾诚对杜公的崇拜是真诚的。当然,为了自己的地位、职业、前途,结交杜公这样的名流也是必不可少的。至于请吃谭家菜或法式大菜,可以说与这种崇敬与庸俗的利己打算有关,也可以说与任何崇敬或庸俗无关。倪吾诚喜欢请熟悉的或陌生的人吃饭,甚至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倪吾诚也同样喜欢、也许有时是不自觉地更加喜欢被熟悉的或陌生的人请吃饭,同样不管请他的是什么人。他的性格是慷慨好客。他的信条似乎是有吃无类。
  倪吾诚越长越潇洒了。一身瓦灰色西装。裤缝笔挺的裤子遮掩了过细的和弯曲的腿。放光的领带似乎也冲淡了衬衫领子的不洁所带给人们的寒碜印象。高大挺拔的身躯,特别是那挺直的胸脯,略显方形的脸庞,圆圆的小眼镜,明亮的和表情丰富的眼睛,突起的喉结,还有满脸的亲切的笑容,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在四十年代初期日伪占据下的北京难得见到的风姿。所以静宜常常骂他“根本不是中国人”。这也正是他自己感到骄傲的地方,他没有中国的特别是孟官屯与陶村的成年男人的那种几乎无一例外的拱肩缩颈麻木不仁的呆相。
  他实际也还是相当务实、相当“顾家”的。正是由于这种务实顾家的考虑使他在请杜公吃饭的夙愿终得实现的这个中午,在夙愿实现的一刹那间,突然不由自主地把请饭的规格降低了八度。不是海鲜,也不是西菜,他把杜公拉到了便宜实惠的砂锅居,点了几个同样便宜实惠的菜。这位于北京西城缸瓦市的砂锅居,起初压根儿就是专为穷秀才们、为进京赶考的极少数候补官员和极多数候补孔乙己们开设的。它做来做去,无非是猪身上的肥肉瘦肉、头蹄下水。一贯以物美价廉著称。倪吾诚硬着头皮顶住了跑堂伙计的不依不饶的压力。一时间,杜公只觉得无比尴尬,他觉得被一个热情好客而又无力慷慨的人请吃饭,实在是人为制造的一大痛苦。他害羞,他抱歉,他觉得正是他杜慎行欠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倪吾诚一顿谭家菜海味筵席。他下决心一定在十天之内还情,还请倪吾诚到恩成居去吃一顿。
  倪吾诚的尴尬则不超过一瞬间。他喜欢交际,健谈,有说有笑,开怀畅笑。名为“鹿尾”实为猪大肠的炒菜端上来了,盛酒的锡壶端上来了,锡壶的下半身泡在一碗热水里。杜公说了,不喝酒。倪吾诚给自己斟了温热的一小盅。他呷了两口,又吃了两筷子猪肠。他的两眼大放光芒,他的面孔喜形于色,他的声音也洪亮了许多。“请吃,请用一点,杜公,不要客气!”他优雅地摊开手掌,让着菜,倒像桌面上已经布满了仨盘俩碗,山珍海味。
  哈哈,我很高兴。杜公赏光,小子何德!这是我的honor(英语,光荣)!荣幸之至。按照法国人的说法,这叫做,叫这个(底下是一串含糊不清的发音)……我在学法语,是的,我在学法语……你没有见到那位年轻的欧洲汉学家施特劳斯·沃尔夫岗吗?中文名字叫什么——史福岗,很可爱的。他本来学符号逻辑,后来又学心理分析,最后被中华文化之乎者也给征服了。外国人吃了咱们的迷魂药,喝了咱们的迷魂汤就更醒不过来了。政治,他说过他不管政治。中国有政治却没有社交。更没有爱情。几千年的文明史却从来不允许有爱情。当然康德也没有爱情,他生活在一个小城里,连每天散步的路线都是固定的与不可改变的,这就是铁一样的德国学人。我本来要请史福岗先生一起来吃午饭的。他到天津去了,他和一位天津——女学生在谈恋爱。这就是洋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爱情。而中国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勾心斗角,哪里都有人勇于抓奸,为抓奸可以几夜不睡。我的老师胡适之先生就说过……他说是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这就是哲学。哲学就是李尔王。当科学的各门各类发达起来以后,哲学就破产了。这正像李尔王把他的财产分给了自己的孩子,最后,自己什么也没剩下。不知道是不是罗素说的,他说哲学就是一只瞎了眼的猫在一间黑屋子里捉老鼠——可不是我们中国人的俗话“瞎猫碰死耗子”,因为大概是罗素说了,那只老鼠并没有在那间黑屋子里。这样,不论是瞎猫还是二目如电的猫,不论多么能干也抓不到想抓的耗子。当然,天道有常,也就是天道无常。至少,应该热情,应该大方,女孩子就应该打扮自己。在国外,如果你称赞一个女子长得漂亮,她会十分感谢你。在中国,如果你称赞一个女子美丽,她会打你一个嘴巴,骂你一声“流氓地痞”!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此二句出自项羽《垓下歌》。)我们这一代是不行了。希望在下一代。然而我的大男孩子的右脚的二拇趾压迫着中趾。当然,我还年轻,我要做学问,我要做一番事业。少壮不努力,莫等闲白了少年头,一寸光阴一寸金!用法语说,就是……杜公,该你赐教一二了,我说得太多了,你说是不是,尊意何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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