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房子里有一股怪味,叶楷文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可这种怪味又不仅仅是气味,游移、腐旧、戒备、猜忌……说不上来。至于摆设,简陋而又简陋,与这个仪态万方的院子以及老人的儒雅风度极不搭调。
老人开门见山:“我也没有什么好多说的,也不是为了感谢你对我的关照,而是觉得你就是那位我该托付的人。”
于是反身,从同样摇摇晃晃的木桌上,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画筒,又从画筒里抽出这卷丢了三次也没丢掉的屁画。
以叶楷文见过、经手过的画来说,这画的出身不但谈不到名贵,简直就不值得过眼。
对于古董、书法、绘画的感觉,叶楷文如今是得天独厚。
说的是如今。
想当初他与古董、绘画,毫无牵连、一窍不通,也绝对不会答应一个不知底细的老头子在自己的房产里住下来,谁知道他的日子是不是真不多了。
他不似鉴定行里的那些人,强记硬背历代著名书画家的姓名、字、号、别号、印章特点;无时不在揣摩如何识别印章——大篆、小篆、鸟篆、金文篆刻,还有纸、绢、墨、裱不同年代的特质……其实,从题、跋、序、印记这些细节里,往往就能找到伪作的蛛丝马迹,比方那些有意模糊的印章。还有更为拙劣的伪作,有幅所谓郑板桥的竹、字,一幅中楷六尺条幅,上面居然有几百个字,首先风格就不对……这样的赝品,还用得着费心思去评断吗?
再说这些细节,如今都可通过技术手段解决,何必用那个死劲!
最简便的办法,就是用软X光测试一下。软X光光波较长,穿透力较弱,中国字画上又常有印章,印泥中含有的金属汞,在软X射线下便会显现。那些年代久远、在目测中销声匿迹的印章,便将无处遁形,从那些重现的印章中,自然可以得知有关画作真伪的信息以及它的若干历史……
鉴定水准的高低,其实决定于鉴定者本人的素质。除了需要具备一定的经验,关键是把握艺术品的神采,这才是鉴定的最高境界。
假画固然可造,但绝无意境,不必多费手段,着眼便知分晓,这种精神上的分野,是过于功利的现代人越来越无法跨越的高度。
也就是说,一个好鉴赏家应该是一个好艺术家。
而做一个好艺术家容易吗?
叶楷文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好艺术家。他只能说,不知什么缘由,突然之间,自己就具备了这种辨别真伪、优劣的直觉和禀赋。
这种突如其来的直觉、禀赋,有时让叶楷文相当不安。从他的经验来说,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总有一天他得为这种突如其来的“便宜”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无从得知。叶楷文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付出了代价。
比如他突然就不能做爱了。好不容易有个谈婚论嫁的女人,就因为他的床上功夫突然消失,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现在的女人,对待性、金钱、房产、地位等等,但凡一切可以用戥子称量的东西,绝不含糊,绝对不会为抽象的爱情,不要说付出,哪怕是少收成一丝一毫也不可能。
他极不情愿地凑过去,敷衍了事地赞了几句。
老人说道:“我知道你不待见这幅画,谁也不待见,正是因为谁也不待见,倒是它的运气了。要是谁都待见,它的下场早不是这样了。画给你了,分文不取,只有一个条件……”
叶楷文不免好笑,想,这样一张屁画,居然还好意思谈钱!
老人接着说:“我知道你想什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只是有一个条件,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了它。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为什么?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神乎其神得“狠”。这样一张屁画,值得如此郑重其事、大惊小怪?
他似笑非笑地接下这幅画,心想,人一上了岁数就有点失准,希望自己老的时候可别这样。
四
机场送货的工作人员走后,叶楷文随手就把画筒扔在了墙角。
力气用得大了一点,这一扔,本就残破的画筒开裂了,画卷从画筒里掉了出来。
比起在北京看到它的时候,这张屁画似乎又残旧了许多,而且有了水渍,不知是否曾被雨淋,或是有人不小心将饮料打翻在上。
于是画面一角翘了起来。怎么,下面似乎还有东西……过去看看仔细,原来下面还有一张画。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古人也好,倒腾书画的商人也好,经常如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见冰山一角,叶楷文后背的汗毛霎时就竖了起来。
就像谁将一把寒气逼人、凌厉无比的刀架在了他的后颈上,可又不急于切下,只将锋利的刀刃在他后颈上游来游去。那刀刃似乎在深深地呼吸着他的肌肤、血液的气息,并在这呼吸中辨识着什么。
又像面对一位他追逐已久的美人,此时却变作厉鬼在缭绕的云雾中忽隐忽现、似见非见,而事实上,他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女人。
明明面对的是一幅画卷,和女人有什么关系?怪不怪,他那突然间失去了的对女人的感觉,似乎又突然间回来了……
五
其实叶楷文涉“性”甚早。
也曾向若干女同学许下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诺言,最后却都未修成正果。不是他背叛了诺言,即便他履行自己的诺言,她们也不肯嫁他了——毕竟当时青春年少,不知深浅。
叶楷文既没考上大学,也没走上仕途,更没有找到赚大钱的门路,最后又与太监无异,哪个女人嫁给他,不是自找苦吃又是什么!
不提太监那档子事。自龟兹串联回来,比起从前那个动辄宣讲唯物主义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又像占卜人那样,经常着三不着两地预言些什么,比方说五塔寺的哪块石头缝底下有个小乌龟,活的。同学们果然就在那里挖出个小乌龟,活的。
也有不灵验的时候。比方那次说梦见了某某,并且情绪低沉——因为他说梦见谁,谁便不久于人世。可结果呢,那位某某不但没死,活得还挺滋润……
从前叶楷文可没有这么神怪。
起初同学们都以为他是穷开心,因为他从来说话没正经,喜欢正话反说,所谓的“冷幽默”。
长此以往,大家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叶楷文可能真出了毛病。
“文化大革命”的气数,终有一天如风流逝,如云散去。一旦恢复高考,同学们立即与革命“拜拜”,掘地三尺,八方搜寻当年丢弃烧毁的那些书本,纷纷追求曾经鄙夷的功名去了。
叶楷文呢,一直没有正经的工作,有时摆个小摊儿倒买倒卖服装,有时给什么单位打打杂、看看大门……别看没钱,有次喝醉,竟用几张大钞,点了香烟。
等到来了钱,十块钱都别想从他那里抠出来。一个哥们儿得了癌症,最后不治身亡,留下妻小,连发丧的钱都凑不齐,还是同学们凑的。找他出把力,曾经慷慨的他不但不肯,还说:“我还想留着钱买啤酒呢……哼,等我死的那一天,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我凑钱发丧呢!”
对自己的“曾经”,他也充满了怀疑——
那是他记下的笔记吗,跟模范青年似的?
曾经作为“青春祭”而保留的女人情书,如今看起来,就像网上那些小男女的帖子,那样的“文艺”,那样的酸文假醋。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文物”——笔记本、纪念册、毕业留言簿、女人的情书等等,付之一炬。
有个红卫兵战友,向人谈起当年他们这个组织为何命名“红卫兵”的往事,说:“就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
曾经比谁革命都彻底的叶楷文插科打诨说:“毛主席用得着咱们保卫吗?逗咱们玩儿呢吧,指不定他老人家在中南海里,如何掩嘴胡卢而笑呢!”
…………
对自己这些本质性的变化,叶楷文并非无动于衷,也曾想了又想,可就是想不出眉目。如果非要牵强附会,也许和那次在龟兹的经历有关。
为此叶楷文找寻了不少资料。
有一种理论说,人的大脑分左右两个部分,各司其职:左半部负责人类在语言、数字、概念、分析、逻辑等方面的职能,右半部负责人类在音乐、绘画、空间感、节奏感以及想象力、综合力等方面的职能。
一九九八年,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米勒教授,对几位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病人进行了观察,发现他们在病情逐渐恶化的过程中,却突现出前所未有的艺术才能:比如制作出动听的乐曲,画出了不可等闲视之的画作等等。经“单光子发射断层扫描”,这些患者的病灶主要都在左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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