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贾南风也不愿人们非议一痴是她的面首。对她来说,一痴是她剩下的、唯一干净的地界了。
为召一痴进宫,实在没有必要地找了一个借口:整理太康二年,一名为“不准”的盗墓贼从汲郡魏襄王墓中盗掘的竹简。
竹简共七十五篇,皆为蝌蚪文。计:《纪年》十三篇,出战国时魏国史官之手,为编年体史书;《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段》二篇;《国语》三篇;《名》三篇;《师春》一篇;《琐语》十一篇;《梁丘藏》一篇;《缴书》二篇;《生封》一篇;《大历》三篇;《穆天子传》五篇;《图诗》一篇;《杂书》十九篇……
武帝曾命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等人进行整理、考订,以便对自夏禹起至当朝的残缺史事加以补校。
这种始自战国时期的蝌蚪文,至汉已不多见,至晋,更鲜有人辨。整理、考订颇费时日,从武帝起至今,业已耗时二十年余,也未整理、考订完毕。
幸得一痴,家学渊源,识得此文。贾南风便以此为由,将一痴召进宫内,继续整理、考订这批竹简。
因此,朝野上下无人非议,这让她略感安心,毕竟未曾使得一痴难堪。如若不是一痴进言,她,也就是当朝皇上,何尝推重史学如此?比之前朝,史学在当朝难道不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陈寿的《三国志》、孙盛的《晋阳秋》、《左传》杜预集解和郭璞注《尔雅》,还有文豪左思、陆机,还不都是出在本朝?
更有荀勖,将图书原七种分类改为经、史、子、集四类,至此,史著才能从经书分离而出,自成一体。
说到对文学的推重,如若不是当朝圣明,那个张华岂能不知天高地厚若此?
也许因为一痴,她才有如此这般必将流传千古、后人受益匪浅的勋业。
无人非议,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一痴进宫的日期,曾被他一推再推,称染病在身,需歇息数日方可进宫侍奉。
她未觉有何蹊跷,进宫的事也就暂且放下。
也是凑巧,就在那一天,贾南风惊闻一痴准备净身,马上赶到蚕房探个究竟。
没等刀手及左右人等避让,她就冲了进去,果然一切就绪。
一痴连忙跪迎在地。
“我又不是召你去做内臣,这又所作何为?”
所作何为?贾南风一清二楚,只是她这一刻心神迷乱。她的言语、态度,说任性不是任性,说抱怨不是抱怨,说呵斥不是呵斥……像是忘记君臣之别,又像没有忘记君臣之别,她是无法拿捏自己的言行了,“你胆子不小……起来吧。”
“谢中宫。”
贾南风一时无言,返身在室内往复暴走,一脚踹倒一扇屏风,又一脚跺断了屏风上的棂子。
见贾南风暴怒至此,一痴担心有变,忙道:“臣意已决!”
她转过身来,圆睁双目,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没想到杀人如麻的贾南风,倒先挺不住了。那还是一痴的眼睛吗?简直就是刀手的那把刀,甚至比那把刀还绝情。
不能说了,什么都不能说了。
这是她一生中唯一遭到的拒绝,而这拒绝又是来自她的最爱。
或者不如杀了一痴。贾南风不止一次对自己说:“杀了他。杀了他,那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她下不了手。杀人于她,突然变成了如此棘手的事……
“你是有意而为!”
“臣不敢。”
“皆因本宫为人可憎?”
“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
说什么“人生本难两全,不过有约在先”,是一时语失吗?不过眼下贾南风来不及对这两句话多加考虑。
“有人践约吗?”要不是一痴说到“有约”在先,贾南风实在不愿提及妹妹贾午言而无信这个话题,好像有意捅一痴的心窝。
“宁肯天下人负臣,臣不能负天下人。”
“难怪你叫了一痴。”
试问,世上有哪个字眼儿可以尽数她对一痴的爱?为了一痴,贾南风甚至杀了妹妹贾午和她的丈夫韩寿。
到底贾午错在哪里?
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杀了也就杀了,一朝皇后,杀个人,需要理由吗?
又哪里如人所说她贾南风毒如蛇蝎?又哪里是嫉妒?也许很久以前有过嫉妒,可是现在,身为至上皇后,用得着嫉妒吗?只消拿来就是。即便一痴,也可以拿来就是。可她要的是一痴倾心相爱,而不是臣服。
只因贾午违背了与一痴的终身之约,那可不等于忤逆了贾南风。
她是为贾午辜负了,而她又是如此珍惜却不曾拥有的爱,杀了贾午。贾午可以偷取、夺取她之所爱,她认输,但不可以践踏她之所爱。
贾南风是为一痴,甚至是为所有的男人,惩罚了这个以为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就可以言而无信的女人。
记得那年,贾午在花园里游玩,不当心被桃树枝剐破脸皮。贾南风那个急啊,小小一个伤口,一天不知察看多少遍,亲力亲为,上药、换药。她不放心别人来做,生怕谁一不小心在贾午脸上留下疤痕。她得为一痴爱惜贾午那张脸,她得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完好无损地交给一痴。
不论从性格还是从相貌来说,贾南风和贾午这一对姐妹都完全不同。可不知为什么,贾南风常常生出这样的幻觉:贾午和她是同一个人,她中有贾午,贾午中有她。不知贾午有没有这种幻觉?
所以贾南风在为贾午换药时,禁不住会抚摩贾午的脸,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不过是在替一痴抚摩贾午的脸,也就是替一痴抚摩自己的脸。
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忽然就会醒过梦来:不,那不是自己的脸!一股黑气就会从贾南风的肺腑涌出,霎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腾黑云、驾黑雾的恶煞。
这时的贾南风,就恨不得往贾午仰着的脸上泼一盆开水,或持一片横刀,片去那张沉鱼落雁的面孔。
…………
即便几生几世,怕也收不回贾南风这从未有过回报的付出了。
几生几世……有多少情仇,值得一个人用几生几世去消受,又消受得了?
为了一痴,实不该阻拦他的选择。
贾南风从不在意朝野上下关于她面首无数的非议。作为帝王,享用面首如同享用无上权力,谁人敢说半个不字?而她却不愿一痴成为她无数面首中的一个。
她是为洁身自好的一痴的清白而清白啊。
一痴进宫后,免不了朝夕相处,谁能断定他们不会一时情迷?想到很可能把握不住自己,而一痴又怎能拒绝?
所以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决绝地切断了他们的后路。
或是放弃一痴进宫?
一痴轻轻摇首,笑而不答,浅淡的笑容里却满装着无奈、认命、孤注一掷。他在等待一个结束,不论自他们少年时就不即不离的感情来说,还是从贾南风的前景来说。
不论国祚长短,改朝换代初始,总该有万象更新的气象。即便不是万象更新,也该有些许新政新策,本朝却是例外,大多沿袭曹魏旧章,不但不能以史为鉴,反倒变本加厉延续旧朝的腐败。旧朝的糜烂,也如发了酵似的,越发而不可收。自先帝起,沉湎游宴,荒于朝政,后宫竟逾五千,佳丽难辨,只得逐乘羊车,任随羊意行止。
请托之风极盛。得以把持朝政的人,大多为宗室门阀,非但谈不到雄才大略,反而个个寡廉鲜耻,贪暴恣肆,虎视眈眈,结党营私,伺机而动。
及至皇帝,人祸之外,更加天灾。对于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的奏章,竟说出“何不食肉糜”的昏话……
晋王朝是一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病入膏肓的怪兽。它就要死了,可它不会善终,它将把自己而不是他人的躯体,噬咬得体无寸肤、骨无寸留。
贾南风首当其冲啊!她的处境不妙,非常不妙,而在这样的时刻,一痴希望尽自己所能,给贾南风一些帮助,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儿。只有他知道,眼下贾南风多么地软弱、无助、技穷;多么盼望能有什么东西靠一靠。可他又担心,与贾南风朝夕相处,怎能担保任性、随心所欲的她,不会生出事来……想来想去,只好辜负自己。
这就是心有灵犀了。贾南风明白此时此刻一痴的所思所想,可她还像脚下的砖石那样沉默着。
一痴趁势说道:“臣请中宫回宫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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