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低头再将画卷细细审视。
如果他刚才还在怀疑毛莉那个“故事”的含金量,那么现在他应该相信,毛莉没有癫痫病,更不用送她去医院。
渐渐地,叶楷文看到自己多年前在沙漠中的挣扎、翻滚……换句话说,他在这幅画卷上,看到了那天在沙漠中死而复生时看到的一切,并且比那时更为清晰、连贯,如亲历亲见般地真实。
那座宫殿,是的,那座宫殿又出现了。首先出现的还是那个男人,很像自己的一个祖先。叶楷文曾经揣测那男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祖父,不过也说不定,就是他自己。
同时出现的还有那个女人。
这女人叶楷文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不论天涯何处,不论时光消逝得多么久远,都能分辨出她的体味。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那种花朵,必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鲜血的混合浇灌下才能盛开,而且像昙花那样转瞬败落。
尽管世人无缘见到这种花朵,此时此刻,叶楷文却的的确确看到了这种花,不但不是臆想,而且他还知道,这花是在一痴和贾南风的鲜血混合浇灌下而生。
此时此刻,叶楷文也断定,那女人正是贾南风。
…………
一千七百多年来,原来有人一直在追逐、寻找一个人,这个人负有收复这幅画卷的使命,或者不如说是收复贾南风和一痴的血。谁知道呢?
难道一痴早就知道这幅画卷会贻害人间,或后来得知多少祸害从此而生?……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画这幅画?
也难说,究竟是画卷贻害人间,还是贾南风和一痴混合在一起的鲜血,最终变成了诅咒?他们的鲜血,如此这般地混合在一起,不变为诅咒又能变为什么?玫瑰吗?
或许这画卷承载着贾南风的期盼,期盼她永世不灭的爱。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贾南风的仇恨也未可知。否则她临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这画卷与一痴的那篇《心赋》一起烧毁?
如果是爱,这样的爱情也太可怕了。有哪一种爱情可以如此执著,执著了一千七百多年……贾南风,贾南风,你果然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
不过,这是画吗?这是一个,也许是两个,谁也不能靠近、解释的灵魂,一千七百多年来,在宇宙间没着没落地游荡……
这是画吗?分明是玩弄人间于股掌之中,以图报复莫名的一个妖孽、一个厉鬼……从画卷上那些收藏者的印章便可得知,凡拥有过这幅画卷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却又没有一个愿意将它放弃。
叶楷文终于明白,有人安排了他的生与死。本该在沙漠中死去的他,能从沙漠中死里逃生,是有条件的。
那时他不能死,死不得。就像四合院里的那位老人所说,他得把这幅一分为二的画卷,合而为一。
说是一幅画卷的合而为一,可谁又能说不是将两个苦苦分离一千七百多年的灵魂,合而为一?
老人怎么就知道他能完成这个任务?甚至不关心他如何才能收复这幅长卷,他又是否愿意担当这一重任……好像他就该这样做,天经地义。
难道前生、前前生他欠了谁、负了谁,这辈子非得偿还不可?难道他真是一痴,既然灾祸从他而起,也得由他来负责到底?
怪不得他这一生毫无作为,原来他不过是世间的一个过客,一个负有收复使命的过客。回想一下,他这一辈子有什么作为,有什么精彩之处?果然没有。
将这幅画卷合而为一之后,说不定他就该离开这个世界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
忽然之间,叶楷文觉得头顶直响,簌簌地,麦子拔节似的。
到盥洗室的镜子前一照,真是“一画阅尽头飞雪”。
他在镜子里看了四五十年的那张面孔,也变得十分陌生。叶楷文不认识自己了。
镜子里的人,是小名叫做一弛的自己,还是西晋贾南风的一痴?没错,他是一弛,是叶楷文,是非常不同的一个人。
接着他又非常不自信地问道,他果真是与贾南风的一痴毫无关联的一弛吗?
或许在沙漠里遭遇那场风暴的时候,他早就死去了,活下来的不过是自己的躯壳,内里已然被另一个灵魂置换,所谓的“借尸还魂”。
…………
忽有尖怪的笑声冲入耳膜。谁,这是谁发出的恶笑?循声而去,竟是叶楷文自己。不,不可能!
不论自己如何“作恶多端”,可从未发出过这样的笑声。这肯定是另一个人的笑声,说不定是贾南风的灵魂也附上了他的躯体——除了她,谁还能发出这样的恶笑?
无论叶楷文多么不喜欢这样的笑声,这笑声就是不肯停下。逼得他不得不大声狂吼,以干扰、阻拦这令他嫌恶的笑声。
他不知狂吼了多久,直吼得天昏地暗,直吼得自己的狂吼也变作了恶笑。在这压抑了不知多久、似男似女的恶笑里,叶楷文将他为这幅画卷付出的惊骇、牵挂、思虑、辛苦、力气……倾倒得干干净净。
是啊!
谁能证明这是一痴的画?
谁能证明西晋有位中书令叫做一痴?
谁能证明贾南风与妹妹贾午,有过一个共同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谁能证明贾南风最后的一腔鲜血,喷洒在了这幅画卷上?
谁能证明贾南风是一个专权的皇后,西晋所有的腐败、覆灭全是她的罪过?谁又能证明不是她的罪过?
谁能证明这幅画用的是晋纸?谁又能证明晋纸果然是小幅?
谁能证明晋纸也好,还是其他什么纸也好,竟能保存一千七百多年而不碎为纸屑?
谁能证明这就是晋代的绘画?晋代流传至今的书画少之又少,如何这幅画卷得以保存至今?科学保管只是近代的事情,无论哪一份有年头儿的书画收藏,都不可避免潮、霉、虫蛀的厄运,又何况一千七百多年间,天灾人祸、颠沛流离、频频易主,竟能流传至今,不是鬼话又是什么?
谁能证明这些荒诞不经的事,不是后来有个叫张洁的人胡说八道,又是什么?
…………
二
叶楷文多虑了。
岂不知毛莉将那幅画卷的离奇遭遇告诉父母之后,托尼、海伦,只是心有灵犀地相视良久,除此,什么情况也没有出现。托尼甚至舒心地说:“很好,毛莉你做得很对,终于让它有个完满的结局。”听上去,像是避免了一场灾祸,从此可以安居乐业。而在此前,无论如何对它视而不见,总像是悬着一个未了的疑案。
尽管结婚多年,托尼从未向海伦提及这半幅画卷,海伦却是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她对托尼说:“亲爱的,我相信这个奇迹,你我二人之间的不言而喻。”
只是当夜,他们在壁炉旁相拥坐了很久,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还有什么人,比这一对夫妇更安恬呢?
而毛莉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钱的概念并不十分强烈。比如,她从未算计过她对这幅画卷的贡献,在这幅画卷的经济效益上应当占有几成比例,而她又能分得多少……
至于弟弟亨利,完全把毛莉的叙述当做了海外奇谈,虽说嘴里不断发出惊诧的音节,可谁都能听出那些音节的三心二意,然后就忙不迭地谈他即将到来的垒球赛季。说真的,千山万水、一千七百多年前的人和事,就是再离奇,听听也就够了,还能如何?好比自己的林肯总统,即便最后闹清他是如何死的,又能怎样?
反过来说,除了亨利自己,大家对即将到来的垒球赛季,也没表现出非常的兴趣。
可是,如果对什么都不能沉醉其中的话,人生也许就失去了另一方面的乐趣,是不是呢?海伦的祖父曾说“凡事不可过于痴迷,过于痴迷,就会带来不幸”,对也不对?
毛莉依旧每个周末到叶楷文家里做清扫。
头一个周末没有见到叶楷文先生。毛莉没有在意,过去也有她来清扫叶楷文不在家的时候,反正她有公寓的钥匙。
第二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在家。毛莉仍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
第三个周末,叶楷文还是不在。毛莉有些奇怪了。向门房打探,门房说,若干天以前,见叶楷文先生提着一只皮箱出去了,至今还没见他回来,不过他经常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几周不照面也是常有的事,没什么特别之处。
到第四个周末,叶楷文还是没有消息。
在公寓前厅,毛莉碰到了隔壁的邻居太太和楼上的邻居太太。隔壁的太太说:几周之前,半夜三更的,她听见救护车来过,但是救护人员没有上楼,而是直奔后院楼下,像是有人跳了楼。不知是谁,单看个头儿,和叶先生差不多。不过她是从楼上的窗口下望,不能十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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