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想着,便忍不住冒着嗖嗖的枪子儿,顶着一根根、一顶顶随时可能塌陷、坠落的梁柱、房顶,与那些个毛子一起,去抢救、捡拾所剩不多的典籍,或尚能成册的残卷……
一个爷,居然跑去和毛子一起救火!难怪有个义和拳说他是汉奸,一刀把他劈了。
要不是喜欢赶场子,大爷尽管没什么出息,可怎么也能有个好死。
这就是王孙公子的德行。因为从来用不着和危险打交道,也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危险。要是他,恐怕早就往家跑了。
这不是白死又是什么!等到跑反的太后回了金銮殿,又与洋人签了赔本赚吆喝的协议,再想找那“拳匪”偿命,可又上哪儿找去?保不齐,那拳匪早死在自己人或是洋人的刀枪下了。
王爷倒是不苟言笑,就那么一个福晋,没有立过侧室,也从未听“随事处”传出他拈花惹草的闲话。
王爷的福晋,更是个宽心的人,火烧上房,也能安安稳稳把那口烟抽完再作理论。
按说这一家人的脾性,都是那有福之人的脾性,如果没有那场辛亥革命,日子该是风平浪静。
可谁能料到“后来”?“后来”是最没谱儿的事。
二
王爷、福晋过世后,二格格把他留下,说:“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个账本儿,尤其是我的账本儿,丢什么也不能丢了你。你要是不嫌弃这院子里的晦气,就把这儿当你的家吧。”说罢,竟有些哽咽。
好在他自幼生长在这宅子,不说别的,就说这院子的一草一木,他也所知甚详。父亲本就是二格格、三格格的家塾,年少时,二格格或是三格格有了兴致,还教导过他一些皇家礼数,他也就更添儒雅。
那时家里所藏字画颇多,有些是宫里赏赐,有些是下属贡进。值钱一些的,或让大爷那些“狐朋狗友”——二格格这么说的——谁见,谁爱,谁拿去;不太值钱或那些保管不善的,谁也不当回事儿,随手丢在一旁,竟至破损。
家大业大,谁能记着自己所有的一切。
父亲看着不忍,授课之余,便试着修补那些字画。可毕竟人老眼花,又没做过,很不应手。他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上了瘾,开始是好奇,渐渐上了手,没想到后来竟以此为生。所以,除了在跨院偏房里住着,实际上并没有靠王府为生。
特别在王爷、福晋、大爷相继过世,三格格下落不明之后,二格格有事儿没事儿就把他叫到上房,或说些没头没尾的话儿,或让他坐下,陪她无言地喝两口。
他的媳妇怀了孕,二格格竟说:“要是个儿子,过继给我,如何?”
虽是民国了,也不能没有尊卑上下。不过媳妇很会说话,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说:“承蒙您抬举。”
毕竟媳妇当年是福晋跟前的大丫头,见过世面,说话做事得体且不张扬,后来福晋赏给他做了媳妇,那真是相敬如宾的日子。
二格格不无艳羡地说:“咱们府里,也就是你们俩过得是人的日子。”
哪知媳妇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
还真是个儿子。
他从此没有再娶,高不成、低不就,也没了意思。如今的世道,正像父亲在世时说的那样:“作孽呀,什么世道了,皇城也改成了黄城,不伦不类呀……”
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不是失去了往日世界,而是“皇城也改成了黄城”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
改变这些,比让父亲改什么都难。照他看来,国又如何?谁来当皇帝都是活,可要是没了旧日的品位,谁当皇帝也不行。
二格格又常对他说:“如今,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
那么乔戈老爷呢,难道不是她最亲的人?他没敢问,比起乔戈老爷,自己到底不是她的亲人。
自那些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后,二格格好像变了一个人。怎么说呢,好像她的心沉得很深,再不像从前那样容易让人明白了。
她和乔戈老爷说恩爱又不恩爱,说生分又不生分,终日里相随相跟,可就像是各怀心思。
不论谁说什么,二格格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你,笑得你心里发毛,不得不寻思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二格格一会儿男装,一会儿女装,进进出出,相当忙碌的样子,可又没有什么正经的职业。
至于乔戈老爷,玩戏子、宿青楼,二格格不是不知道,却从不相干涉。
若是乔戈老爷那个跟班儿——现在虽然不叫“随事处”了,跟班儿还是有的——或丫头、老妈子传点子风言风语,她听后也就一笑,摇摇扇子,走人。
她摇扇子的派头真飒啊!
不过以二格格的性格来说,如此这般对待乔戈老爷的寻花问柳,是不是有点反常?
确如二格格所说,这院子果真晦气。
先是大爷死在“拳匪”刀下。
再说四叔那封信,如果早来一个月,王爷也不会让二格格、三格格去美国投奔他。
接到四叔搬离旧金山的消息后,王爷马上让海军部的人给船上的二格格、三格格发电报。
过了没几天,国民革命军就推翻了大清帝国。王爷更没了主意,到底让她们回来,还是继续前行?再打电报,船上回电说,没有二格格,只有三格格,而且早已在旧金山下了船。
又拍电报给船长,让他在旧金山继续寻找。谁知道是不是真找了,回复说,遍寻旧金山,毫无结果。
国民革命军推翻大清帝国之后,不要说一个被抄了家的郡王,就是宣统皇上,又指挥得了谁!
记得当年李自成围了北京城,崇祯皇帝亲自敲响景阳钟,宣大臣们上朝,共商对策。可平日里鞍前马后、三呼万岁、一唱百喏的大臣们,一个没来。
空旷的皇宫里,只有景阳钟颤颤悠悠地长鸣,犹自渐渐消隐在早春的暮色里。崇祯皇帝恐怕就是在景阳钟的最后绝唱中下了自裁的决心吧。
曾几何时,主宰大明王朝的崇祯皇帝,只落得一个贴身太监王承恩跟随左右,眼巴巴地看着他自缢在煤山上而莫可奈何。
何谓凄凉?何谓孤家寡人?
那是被天下、被社稷所遗弃啊!对一位曾几何时至高无上的君王来说,世上再没有哪种遗弃,如此这般地让他万念俱灰。
到了这个时候,怕是只能上吊了。
接到这个信儿的当时,王爷眼睛一翻就过去了。也好,如果他知道二格格根本没去旧金山,而是跟叛逆大清、叛逆自己的乔戈老爷私奔了,那才更惨。
此时,福晋身边连个讨主意的人都没有,亲戚朋友也只能出些等于没出的主意。
再说民国之后,朝廷俸禄没了,人人忙着自寻活路,哪有心思顾得上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甥女儿或侄女儿的下落?
那些人和大爷一样,讲起享受个个都是行家里手,轮到办正事可就傻眼了,谋生的本事一概全无,全靠典当房产、地产、古玩字画、金玉珍宝为生,又不肯委屈将就点滴,很快就坐吃山空。有说某公主因生活难以为继,只得将自己的凤冠送进当铺;有说某贝勒子沿街讨乞,最后倒毙街头;有说某王孙公子沦为捡破烂儿的;有说某命妇竟坠入了烟花巷……那可都是女真人的后裔!第一代皇帝何名“努尔哈赤”?意思是“持箭领队之人”。那持箭领队之人如何想到,他统领的队伍,最后会落到这个下场?
福晋也没有王爷幸运。
她亲历亲见二格格跟着乔戈老爷一起进的家门,说是在报纸上见到父亲过世的消息,赶忙回来奔丧。至于他们二人如何一同回来奔丧,则略去不提,不过明眼人一看便知。
只见福晋将乔戈老爷看了又看,用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回了乔戈老爷的请安,便回房歇息去了,甚至没有吩咐下人给生米煮成熟饭的新女婿上杯茶。尽管二格格觉得有些出格,但也在意料之内,谁让自己与此人私奔。
一向达观、乐天知命的福晋,当天晚上却在自己房里上了吊,连个所谓的遗嘱都没有留下。谁也猜不透她为什么自尽,难道仅仅因为二格格私奔?
从古到今,私奔的闺女多了去了,也没见过哪位母亲以这种方式来表示自己的不满。佣人们私下议论,这也太过了吧,让二格格和乔戈老爷何以自处!
后来的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位乔戈老爷,煽动革命军抄了王爷的家,并敛尽家中财物。若是如数交给革命军也算秉公办事,可是听说乔戈老爷和革命军分了成儿,或许福晋有所耳闻,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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