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知在

作者:张 洁




  安吉拉却因此受到极大鼓舞,由此她认为父母亲还活着,即便有所意外,总不至双双离开人世,或许他们搬迁到其他城市去了。
  
  约翰逊先生是尽力的,最终却没有结果,所以他感到自己并未尽责,着实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约翰逊先生不会知道,他这样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许会说上若干次的话,竟改变了安吉拉与这个世界的支点。
  从她记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块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会被人理直气壮地一把推开,抢占或是抢行,却从未有人向她表示过歉疚。
  想起孤儿院,没有别的——
  饭堂里,永远是一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道。即便她已从孤儿院“毕业”,并“就业”于纺织厂两年,一打嗝儿,还是那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儿;
  不是蹲着就是弯着腰,擦洗地板或是楼梯上的泥垢,就连青春年少、经得起无穷折腾的腰肢、双腿,也没有不酸痛的时候。空气里,也永远弥漫着那些用以洗刷污垢的刷子,泡在热水里的气味;
  每一张朝向孤儿的脸,总是堆着虚情假意的笑,哪怕一张鳄鱼的脸,也比这样的脸看上去真实可信;
  永远和各种各样的下脚料为伍,食物的下脚料自然不在话下……即便为工厂打杂,也是为工厂的下脚料打杂,哪怕是道正儿八经的工序也好。有时安吉拉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孤儿,那么孤儿院也好,那些虚情假意也好,那些下脚料也好,将如何是好?
  如此这般,孤儿院里的人,几乎从上到下,用他们虚情假意的笑脸,从头到脚地告诉她、提醒她,必须牢记如何感恩。
  …………
  而约翰逊先生,却为找不到她的父母歉疚。
  热泪盈眶的安吉拉,反倒安慰起约翰逊先生:“没有结果怪不得你。不论怎样,我对你永远心存感激。放心吧,也许我会去巴黎呢,等我有了钱。”
  即便凶猛如兽的女人,一旦眼睛里有了泪,也就变得招人爱怜起来,更何况这泪珠来自一双麋鹿样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需要钱,尽管来找我。”约翰逊先生又说。
  帽子从安吉拉手里掉了下来。约翰逊先生为她捡起,又放回一时变得木然的、安吉拉的手中。
  如果没有这一个瞬间,安吉拉可能不会那样廉价地放弃她对这个世界的戒备。
  在约翰逊先生坚持不懈、无怨无悔、一年多的奔波中,安吉拉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仁慈、耐心的男人。她并不了解,她爱的其实是那一点人性的光辉,如果给她更多的机会,也许她就不会把知恩图报当做爱情,从而造成后来的惨剧。有时,知恩图报比爱情更有力。爱情常常会过时,一旦过了时,什么都能化解。知恩图报却不会,即便对爱情极端不负责任的人,也有可能为知恩图报执著一生。
  也许安吉拉不懂什么是爱情,对爱情也没有那许多奢望,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温暖、柔软如一张毯子,并且覆盖着她,这就够了。而救苦救难的孤儿院,却连这样一张毯子都没有给过她。人有时需要的并不是“芝麻开门”之后的应有尽有,而是,仅仅是这样一张毯子。
  
  她的确长大了,有了用做其他用途的“心”,莽撞之中,添了点心机。
  调查没有结果,也不妨碍安吉拉时不时到警察局来看望约翰逊先生——当然会有一些理由、一些事情,与约翰逊先生研讨。
  比如,等她将来有了能力,如何为孤儿们设立一个心理咨询中心。
  约翰逊先生想,她什么时候才能具备那个能力?就凭一个纺织女工?等她具备了那个能力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
  比如,她应不应该去学习绘画,继承父母的事业。
  约翰逊先生又想,她怎么知道自己的父母亲是画家?就凭那张纸吗?即便那是一幅画,又如何断定就是她的父亲或母亲所画,而不是一幅买来的画?再说,那是绘画吗?……
  有时,在周末,还可以看到安吉拉等在警察局或约翰逊先生的公寓外面,说是凑巧经过这里,等等。
  警察局的同事开始开他的玩笑,都是很有内容的玩笑,让约翰逊先生好生尴尬。
  如果事情至此倒也罢了,偏偏像是设计好的陷阱。
  这样说,对安吉拉也许不够公正。那天她从工厂回家,时间过晚,被歹徒拦截,几乎被他们强暴,亏她身高力强,可以抵挡一阵儿,直到有人报警。
  也凑巧,那天约翰逊先生当班,自然赶了过去。这不过是他的职责,却成就了英雄救美的浪漫。
  结果可想而知。
  安吉拉主动上门,请求在她的休假日里,义务帮助约翰逊太太料理家务,以做回报。
  约翰逊太太见她一副诚意,加上有些贪图便宜,虽有一番辞谢,最终还是“引狼入室”。
  从此,约翰逊先生家里怪事不断。
  要是哪天晚上约翰逊先生正与太太做爱,电话铃就会突然响起。不接听,它就响个不停;拿起话筒,却没人回应。
  如果不和太太做爱,电话从来不响,他就会有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一觉睡到天亮。
  星期天早上,卧室门会突然大开,安吉拉来上工了。即便睡前锁上卧室的门,也会没有钥匙就开,好像没锁一样。
  “对不起。”她总是这样说,然后无辜地、笑眯眯地关上房门。
  那该叫做“天使的微笑”,因了这微笑,安吉拉才和“天使”拉上点关系,可约翰逊先生总觉得安吉拉有意如此。
  那些夜半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如此这般离奇,总是打进在他和太太做爱的时刻,就像有对天眼,掐准了他人根本无法掌握的火候。这等离奇的事,固然与安吉拉无法直接挂钩,不好算在她的头上,可她总不能脱开被怀疑的干系。
  也就怪不得约翰逊太太开始对她心怀不满,准备辞退这个不着调的义务女工。
  如果约翰逊太太能够当机立断就好了,可惜她过于犹豫。仔细想想,还是舍不得放手这个能干、不惜力的义务女工。
  最终,那一天,约翰逊先生不知安吉拉在收拾洗澡间,进去方便,安吉拉反身就锁上了门,当然太太、儿子们不在家。
  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像个做爱老手,一点也不羞涩。
  先是脱去上衣。她的乳房随之弹蹦出来,丰满却不臃赘,极富弹性,昂首翘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尽管无人可以裁定它的优劣,但那傲视群雄的气势,却让约翰逊先生生出“高山仰止”的感叹。
  最让他动情的是那乳头。两颗大小如珍珠——那种褐粉色的珍珠——一般的乳头,纤巧、虚怀若谷地镶嵌在那倨傲的乳房上。
  在这样的乳头面前,天下男人,不论哪位,也得失去自控的能力。
  及至脱去内裤,裸露的全身便展现在约翰逊先生眼前,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然后像一只所向披靡的巡洋舰,向他开了过来。
  即便事后,约翰逊先生也不承认那是情欲,那不过是征服,一艘巨型巡洋舰的征服。
  最令他匪夷所思的是,看起来像个做爱老手的安吉拉,原来还是处女。
  天主教徒约翰逊先生为此后悔不已,更觉得自己犯了大罪。
  可他又不能不被安吉拉吸引。两情进退中,约翰逊先生既被安吉拉的爱吓得失魂落魄,又中了这爱的“毒”,须臾不可离失。
  安吉拉的爱,对于约翰逊先生来说,委实可怕。
  它的杀伤力,只有一样东西可比,就是警察局最近配置的那种新式手枪。
  它的毒性之大,只有一种东西可比,就是令人家破人亡的鸦片。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那年的圣诞之夜,才骤然中止。
  可是约翰逊先生又从这一种恐惧陷入了另一种恐惧。
  那天晚上,约翰逊太太因病在床,不能与家人前去教堂做弥撒,待众人回到家中,约翰逊太太已经身亡。
  警方很快侦查出,凶手就是安吉拉。
  原来安吉拉趁大家去教堂做弥撒时,拧开了厨房的煤气。
  对此安吉拉供认不讳,并说出上面那一番有关“侵权”的理论,还一再强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约翰逊先生,绝对没有。先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尊重他的信仰。”
  
  二
  
  为了对公众舆论有个交代,警方将约翰逊先生开除公职。
  对于这个处分,约翰逊先生安之若素,他的负罪感甚至因此有了些许的解脱。对他家人是个交代,对安吉拉也是个交代,有这样一个处分陪着,安吉拉至少不会非常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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